第三十一节
玛莉娅怒极反笑，我看见，生气的少女可谓是愤怒得浑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阿莱克修斯，你是要让我丢下你逃跑吗？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会丢下同伴不管不顾、先逃离战场？”
我沉静地摇头：“玛莉娅，那你认为，我是那种会抛下随着我出生入死的部下独自逃走的人吗？”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们没办法一起逃走，因为我们的体力已经降低到了最低点。持续极久的对峙本就让我们的士气和体力相当低迷，而重装的兽人步兵的突击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我们根本就无法逃离体力充沛的敌军主力的追击。
“但是，我不可能丢下你们、不管不顾……”玛莉娅麻木地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玛莉娅。”我尽可能压着声音，以柔和的语调呼唤一句少女的名字。听见了这声喊的女孩子浑身上下都抖了一抖，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两下，却于最终彻底黯淡了下去。
“就和我们选择主动接战一样，我们之所以要留在这里、和敌人战斗，是因为我们没得选。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平民就会被追上，就会生灵涂炭。”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被迫这么做，做着后人评判为愚蠢的行为：用数百人的队伍去拦截横扫整个王国的入侵者的大军，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螳臂当车，真正意义上的自杀式攻击。
但我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我们每在平原上屹立一刻钟，难民们就能多前进一刻钟，他们就能朝着生地多移动一刻钟。……这是真正的生死时速。
“玛莉娅。”我又轻轻喊了一句。
在某个时刻，我真的很想像那些为掩护大部队撤退而留守的英雄那样、叉着腰别着脸，四十五度角望向天空，露出一副坚毅顽强的表情——但我知道我没有必要这么做：一个好几天没洗澡的浑身都是脏兮兮的血污的人再怎么扮也扮不了帅。
所以，我只是微笑着向她摊手，以佯装出一副潇洒自在的模样，“一路顺风。”
我，还有我身后的这一百多位跟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士兵，他们都会和我一起、找到一个适合血战到底的土丘，那儿就是我们最后的坟场。我们会竭尽全力地战到最后一人，战到无人能再站起来……
我看见面前的玛莉娅冲着我露出了笑容，看着她向我走来，看着她朝我伸出了双臂。不知为何，在目睹她的笑时，我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阿莱克修斯，”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从中吐出了轻柔的完全不属于她的风格的声音，“能给我一个拥抱吗？这是最后的拥抱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抛开那些杂七杂八地涌上来的念头，而勉强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和她相近的但绝对要比她丑陋得多的笑：“也是。能和玛莉娅大人并肩作战如此之久，是我……”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疼痛。眩晕感。干渴。令人窒息的苦闷。我呲牙咧嘴地痛苦地喘息，企图从风中品尝出些许让我稍感慰籍的气息来，但这一口深深的吐纳只是让我的脑袋再次传来撕心裂肺模样的疼，让我情不自禁地哼哼了出身。
柔软的触感。后脑勺下的柔软的触感。我能察觉到我那凌乱的沾着血和污垢的头发正在被某人轻轻地抚摸摩挲着，那是一双细腻的手，其间却也不乏茧子触感的粗糙……
“阿莱克修斯，我们终于扯平了。”
马车。我正在一辆轱辘轱辘地往前开着的马车上，正躺在玛莉娅的大腿之上。满目怜悯的金雀花正凝视着我的面庞，眼里藏着一丝浓郁的愧疚。
——那一次的玛莉娅也执意要留在北岸，要以王国忠诚骑士的身份和帝都、和国王共存亡。所以赫莱斯抡圆了榔头、用木柄敲了她的后脑勺，让她一声不吭地晕厥了过去，我们也才得以上了陈绛陈执旗的船，向南岸逃窜。
如今，少女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在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和我的部下共存亡的决心时，她让她的近卫以一闷棍结束了我的英雄时刻。曾经领着这支队伍苟延残喘地穿越了大半个南洲的阿莱克修斯先生，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
我嘶哑着嗓子、如将近渴死的金鱼一样喃喃着质问道：“我……我的部下们呢？他们在哪里？”
仿佛是听见了我的召唤，洛瑟姆当即鬼魅一样从后头冒了出来：“先生，我在这里。”
“其他人呢？”我继续低语，且在头痛欲裂中竭尽全力地理解现状。
“其他人都搭在那里了。”抱着马刀的挨坐在马车边缘的洛瑟姆语气麻木地回答道，“凯文说，我要比他更了解先生、所以我应该继续充当先生的左膀右臂；而一支队伍里也不能没有领袖，所以凯文跟着其他士兵留下了下来，以指挥最后一战。”
我定定地注视着后者。脸皮堪称极厚的洛瑟姆第一次和我错开了视线，转头望向了路边的某处光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家伙的眼里露出不忍。原来，没有同情心的怪物也会因崇高的死亡与牺牲而感到震撼吗？
“……我一个人逃走了，士兵们没有哗变吗？”
“没有。”洛瑟姆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大概是作为一名贵族的他毕生难忘的情景，“他们都表示理解了。他们说，先生有大才，先生若是能够活下去、就肯定能够让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希望，他们希望先生能珍惜自己的生命，要安然地抵达新的家园。”
我挣扎着，伸手撑着一旁的马车扶手想要坐起来，却又被身后的玛莉娅蛮横地按了回去：“阿莱克修斯，你想干什么？你受了伤，不要乱动！你的部下已经回不来了，难不成你还……”
“我没那么蠢。”我声音沙哑地回应，尽可能地按压下哽咽的感觉，“我……我要看看现状。我要看看我们的队伍前进到哪儿了，我……”
那只按着我的脸颊的柔软的双手依旧没有放松哪怕一丝的力道：“别起来，我告诉你好了。我们现在已抵近南洲地区的东岸边缘。赫莱斯和阿蒙做得非常不错，他们已经造了很多条船，且将平民分批地运向了大陆以外的岛屿，已经有四分之一的平民抵达至新的家园了！”
那一边的洛瑟姆也闷闷地补充发言，那巨大的信息量让我一时惊喜得头晕目眩，半晌都说不出话语来：“阿蒙也已经征召了一批志愿兵，完成了基本的布防。只要难民都过了海，我们就安全了。”
“精灵族的舰队呢？”我张了张嘴，仍是有些结巴地问出了这个足够致命的问题。
“他们过不来。想过来的话，他们至少得在临江的入海口布置一个港口舰队基地，来给他们的舰队提供补给和支援。”我听见了背后的少女轻轻的叹息声，“还有，他们需要一位熟悉环境的当地人来提供指引，否则他们根本没办法掌握具体的潮汐时间、绕过湍急的洋流、避开隐藏的礁石。”
我仰面望天，望向了女孩那张带着忧伤的脸庞，望向了头顶高悬的太阳。阳光是如此刺眼，使我禁不住地眯上眼睛、眼泪纵横。
——新家园，我们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