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我们没有统计阵亡人员名单。我们的竹枪，我们的弓箭，我们的鹿笛，我们的长矛方阵，我们的铁片制成的勋章，全都在这一场惨烈的撤退战斗中化为乌有。即使我们抵达了新的家园，我们也只能从零开始，而无法在原有的根基上继续向前。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头顶的炫目的太阳。我几乎能想象那一般惨烈的场景：灿烂地笑着的凯文抬着颤颤巍巍的手、吹响了鹿笛，于是那些披着破烂的铠甲的士兵便扛着折断的武器，昂首挺胸地跟随着他向附近的高地进发……
马匹嘶鸣。金雀花骑士团才离开不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出现了敌人的旗帜；敌人的侦查游骑兵也很快发现了这一支困兽之军，于是他们将这一百多名断后的勇士团团包围，先以弓箭攒射、再加以猛烈的冲锋——
我仿佛能听见那些士兵发出的不甘的悲鸣、与绝望的狂吼。他们抛下了自己的家人，从耶格的骑士领出发、随着那一位跋扈的骑士远征至今；许多人被淘汰、许多人被丢下，他们走到了终点前的最后一站，但他们没能够抵达目的地。
“先生。”我又听见了洛瑟姆低沉的声音，“他们给您留下了遗言，我把他们都写在了衣帛上。先生现在要看吗？那是他们想和你说的最后的话。”
我微微睁眼，一眼就望见了洛瑟姆正微微颤抖着的手里捏着的那一件沾满了血迹的被撕下来的衣服。衣服上的血迹已凝结成了丑陋无比的棕褐色，加之血液在粗麻上的蔓延，那些我看不懂的字符便显得更为失真。
“洛瑟姆，念给我听。”——这一次，我能确定，我无法读懂这个世界的文字。
——致先生。先生看此字时，我们已死。切勿要伤心。至新家园，为我们报仇。
那一件被撕下来的衣服的布料面积并不大，上面能写的字也不多。但也正是这寥寥可数的数十个字符，听得我热泪盈眶——在那些简短的语句中，我能听出来许多情绪。许多浓郁地暴涨、几乎要爆发出来将一切都淹没的情绪。
那其中肯定有绝望，有不忿，有对命运不公的怒火和悲叹，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毁灭的结局。这也本应该是我的最终归宿，但他们任由玛莉娅将我带走了。我是实现他们夙愿的最佳人选。
他们的最终夙愿是“复仇”。
敌人摧毁夷平我们的家园、杀戮奴役我们的同胞，将我们从应许之地上驱逐，让我们在逃难的路上付出无数生命的代价。敌人劫掠我们的财产，将我们的妻子儿女押送回遥远的北方，使得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们相见、就此天各一方……
新修造好的船只已整整齐齐地停靠在岸边。辛佩德伯爵领位于临江南岸，所以当地的工匠也颇会造船技艺。加之赫莱斯的一番捣鼓指挥，这些工匠便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造出了好几条渔船级别的桨帆船，以分批地将难民运过海去。
我将视线从渔船上收回，再望向远处的天幕。海天一色。海鸥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随意翱翔，长翼拂动时似卷起流云，往大地的边缘扫去阵阵咸腥的风。
沙滩上是篝火，是满怀着恐惧和希望的、等待着船只往返的移民。这些来自南洲的难民们焦躁地来回地踱步，不时翘首盼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座座岛屿，看那是否有船只扬帆的剪影。
“精灵族的海船都是大船，吃水深，但凡磕碰到暗礁就必死无疑。”我背后的玛莉娅一边轻轻摩挲着我凌乱的头发，一边低声解释，“但这种小型的桨帆船不怕，能威胁到它们的暗礁用肉眼就能自远处观察得出来。”
我撑着身子、想要慢悠悠地坐起来，却又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按回到了她的大腿上：“干什么？你才受过伤，估计走路都走不踏实，别乱动！”
我苦笑一声：“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大家也需要我，我不能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了。”
“看你说的，好像前面的拓荒者没了你就运转不过来一样，”玛莉娅嗤笑了一声，又象征性地伸手合上了我的眼睛，蒙着我的额头不让我动弹了，“赶紧睡一觉，后面的事情由我来收拾，别担心。”
——南洲东部的海域，名讳为萨拉米海；萨拉米海是当地居民方言的音译，如果要作直译的话，那应该叫做“我们的海”。
在望见这支浩浩荡荡的难民大军时，当地的渔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排斥和观望。但在赫莱斯将前线的情况告诉了这些渔民过后，他们也就成为了难民的一份子，并自告奋勇地将萨拉米海的洋流情况与暗礁方位都告诉了领头的赫莱斯。
有了当地人的帮助，赫莱斯的进展可谓有如神助。造好了船以后，他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将几百号青壮年送到了对面的岛屿上，而这些青壮年也就此成为了第一支拓荒的殖民小队……
但是，除却这几百号人以外，沙滩周围还拥挤着数千名等待渡河的难民；不仅仅是这数千人，在金雀花骑士团前来的路上，近卫们也目睹到了许多正拖家带口地朝着南洲东岸沙滩上赶的人：这些村民不愿意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也跟不上陌生的领袖的指挥，所以赫莱斯只能出此下策。
也正是因为如此，玛莉娅对于大撤退的前景并不是很乐观：“如果我们途径的所有伯爵领和自由市中的平民都在浩浩荡荡地撤退，那以他们慢吞吞的前进速度，会有很大一部分人被敌人追上。”
被追上的人或是被屠戮，或是被奴役，成为奴隶制经济的一部分。有的人或许会成为人身依附关系没有那么强的农奴，但更多的人会成为没有任何自由与人格可言的奴隶，他与他的后代会成为主人可随意**蹂躏买卖的商品。
我缄默不语。现在的我们就连自保都来不及，怎有时间去顾那些人的死活：我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输完了手上所有的筹码，所以我也就彻底失去了选择权。
“阿莱克修斯，”在恍惚之中，我又听见了玛莉娅轻轻的呢喃，“你来给新家园起一个名字吧。”
——新家园，南洲东岸的萨拉米海上的连绵不断的群岛，其间的海峡之浅甚至可徒步涉水而过。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得天独厚的沃土，是我们的领地，是外敌无法涉足的世外桃源。
在迷惘之间，我的记忆又逡巡至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遥远的古代。在遥远的古风时代，裹着白色长袍的先民曾划着桨帆船、至贫瘠的半岛以外开拓新的城市。而这些早期殖民活动的产物，就包括了那一座后来的世界渴望之城。
“新的家园。”我喃喃道，“新的家园，名字就叫做君士坦丁岛好了。君士坦丁岛。”
君士坦丁岛，位于中低纬地区的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岛。在我的推测中，这座岛屿应该处于大陆板块的交界处，因它的北岛有一座休眠状态的死火山。火山周围尽是葱葱郁郁的亚热带树林，微微鼓起的山脊是它的分水岭，火山口湖中泛出的河流就此朝着东西两侧流淌而去。
北岛的尽头是一处狭窄的海峡，过了海峡，则是南岛。相比于生机盎然的北岛，南岛的地面多为大块地暴露在外的火山岩，地表缺乏土壤与植被。在高耸着的群山之间，稀疏的灌木和高山苔原稀稀落落地分布着，构成了北地的景致。
“阿蒙抵达岛上了吗？”如今，阿蒙和他手下的随着他从村庄里出来的三百多名青壮年已是这支难民队伍最强大的部队了。
玛莉娅的回答显得有些犹豫：“阿蒙……阿蒙决定最后再走，他要掩护所有人上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