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在我再望见拉时，我几乎被吓了一跳：和分别前那个总是露着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模样的中世纪版本的《厚黑学》作者相比，现在的拉显得相当之惊慌失措。在我朝她走去时，少女正紧张地在地上描画着什么，嘴里也正念念有词。
“拉，阿蒙大人在何处？请带我去见他。”
少女有些惊愕地抬头；在望见我的面孔的那一瞬间，我望见，她脸上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潮水般地蔓延了开来，随后将之覆盖的是不加掩饰的惊喜。她手足无措地扔下了手里的树枝，又结结巴巴地呢喃了一两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先，先生，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狼狈不堪地嘟囔着。不知为何，她的眼里挤出了一两点湿润的痕迹，活像是激动得要哭出来。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周遭的人还惊讶地望着过来呢，加之拉本身便有些特殊的身份，我也不好耐着性子去好好安慰她一番、以免折了她的尊严和颜面，“能告诉我阿蒙大人在哪儿吗？”
拉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而飞快地擦了擦眼泪，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阿蒙大人正在指挥和训练他的部下。他囫囵吞枣地再招募了一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想要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训练成一支强军，但是……做不到啊。”
——长矛方阵所需要的是精锐的兵员，所以当初在募兵时、我们挑选的并不是那些勇敢好斗的流氓混子，而是贵族领里最老实巴交、最能忍辱负重的农奴，但这一理念本身就和阿蒙本身相冲：阿蒙自己就是一员倚仗着武力横冲直撞的莽汉。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莽汉在对抗蒂蕾尔女公爵的精锐卫队时才会吃了大亏：他的对手全都是和他一个等级的武夫，他的勇武自然不值一提。至于随着他冲锋陷阵的炮灰……他们连对手的甲都没办法打穿，又谈何战斗力呢。
立足于这样的背景，阿蒙根本无法按部就班地按照我的教程训练出一队方阵兵，他仍然只能走传统的义军的老路子：让勇武之夫带队，再以原始的宗法血缘为基础，上阵亲兄弟、父子兵，一鼓作气地击垮敌人，若是击不垮那就被敌人击垮……
这样的兵员素质根本无法阻挡来势汹汹的入侵者的正规军。这让我更满心忧虑的同时，也不由得低看了阿蒙几分：这家伙始终只是一位没有多少才能的义军统帅啊——这就是阶级局限性吗。
“先生，”在我飞快地思索时，拉就又紧张兮兮地一把掀起了头顶的斗篷，将自己再度笼罩在了黑暗中，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像是要遮掩什么秘密一样，“我计算过了。”
“计算过了什么？”我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拉的话语；既然这姑娘不肯给我提供阿蒙的信息，那我就得找下一位知情人了。
“如果要让全部人都过海，那至少需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使人划船、将大伙儿送过去！”
我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望向了仍显得葱葱郁郁的山野。平原的四处均散落着裹着各式各样的残破衣服的“士兵”，他们只在右手的臂膀上捆扎了一条白色毛巾、以标榜自己的身份，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更让人深深质疑他们的战斗力。
——让他们去挡住那些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的精锐正规军，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我也立即压低了声音，盯向满眼都是恐惧神色、粗粗地喘着气的拉：“阿蒙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少女已无意识地咬住了指甲盖，紧张地跟着嘟囔，“所以他马不停蹄地募兵，将他的义军规模扩充到了将近一千人；现在的他的队伍里全都是没见过血的新兵，本人对队伍的控制力也已经降低到了极点，但是……”
随着拉的叙述，我的心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沉。非常明白现状的阿蒙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命换命：让一部分人去死，以让另外一部分人活下来。
“其他人呢？士兵们也知道这件事吗？”
我话一出口、就知道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果不其然，拉轻轻摇头了：“他们不知道。所以，我才会压低声音来和先生对话：如果这件事让士兵们知道了，我担心他们会大规模地逃亡，或者会成建制地向敌人投降。这样一来……”
——伫立在山丘上的我转头望向了一旁碧波荡漾着的大海。在滚滚波涛之中，无数条桨帆船正缓缓地朝着海平面的另外一头驶去，而更多的小黑点正于我的视野中逐渐放大：生死逃亡已经开始了。
“阿蒙大人还有什么嘱咐吗？”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去评判阿蒙的对错了；如果我质疑他的做法、乃至于旗帜鲜明地反对他，那只会让我们的内部阵营更加混乱、乃至于死更多人罢了。
拉轻轻地回答：“阿蒙大人让先生和玛莉娅大人先到岛屿的另外一边去。事成之后，他就会过来。”
我随之点头。玛莉娅和我都是这支团队的领袖级别的人物，若是我们在场，我们的态度和意见未免会影响阿蒙的决策；既然阿蒙决定要留下来、承担殿后的任务，那我们也就不该指手画脚，而该无条件地信任他和他的队伍。
……尽管，如果我们这么做，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拉，要跟我们走吗？”在短暂的沉默后，我朝着少女伸出了手；所有人都知道，留在此处是不折不扣的寻死的举措，而我并不认为像拉这样的人才应该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在一场为掩护大部队离开而不得不进行阻击的战争中。
我看着女孩咬住了嘴唇，看着她又拉着头顶的斗篷帽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尽可能地将无助的情绪掩埋在眼底。直至我望见她那消瘦的正轻轻地打着颤的窄肩、以及含在嘴中的恐惧的呜咽时，我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她或许还是一位还没有成年的女孩。她只是因为稍加机敏一些、才被阿蒙当作出谋划策的谋士，而在她得知她的每个决定、甚至是每个提议都会导致成百上千的人死去后，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可谓是难以言喻。
让一个心智甚至都尚且没有彻底成熟的女孩子去决定他人的生死，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又是多么残忍的命运……。
“拉，跟我们走。”我扬声喊一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冰冷，出乎我的意料的冰冷，“阿蒙能够处理好这一切，我们去岛上，去新家园。”
“可是……”
她的欲言又止的话语被我当机立断地截断：“没有什么可是。阿蒙需要做的是和敌人面对面地展开剧烈冲突，这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不比阿蒙更懂排兵布阵，也不懂如何行军打仗，你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新家园需要你，拉！”
我再一用力地扯她的手腕，但女孩子的膝盖却骤然弯了下去。她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又朝我露出了歉意的笑，那笑里偏生还有几分嘲弄的意思。
“对不起，先生……我，我可能蹲太久了，好像站不直了，头也有点晕，能不能……”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抱你上船。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上岛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