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站在船头的船夫是陈绛，这位水营执旗出身的老水兵终究是干回了他的老本行来；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执旗眼神肃穆地扯起了船上的帆，又伸手执住了长桨，将它深深地扎进了波澜起伏着的海水之中。
拉已上了船，随我一起行动的几名玛莉娅的近卫也瞠目结舌地望着我那略微有些出格的公主抱的动作，却被我几眼瞪了回去：现在并不是多说废话的时候，每浪费的一秒一分都很有可能少运一船的人、而导致又一船的人丧命。
“先生，我们出发了！”用力地撑住桨的陈绛长声地吆喝一声，明朗无比地作出了宣告，那振奋的声音丝毫不像是一员败军之将所能发出的。
扶着桨的力士们随着陈绛的宣示接二连三地发出怒吼来，拨动而行的长桨搅动过受下午的烈阳舔舐过的海水，使有几份几点的略微带着灼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衣服上。但那些海水很快便就趋于冰冷，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格外不舒服。
我捂着鼻子闷声打了个喷嚏。长久的疲倦、道德与良知的拷问、死神如影随形所致的心理压力让我的理智数次走向崩溃的边缘，如今，这般副作用似乎要在积蓄中爆发出来了。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忍忍吧。你是先生，是曾经给人们带来过奇迹的阿莱克修斯，而他们也正热切地盼望着，盼望着你能够给他们创造下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岸边传来了一阵不成调的吼叫。我后知后觉地摆头看过去，看见了一众伫立在山崖上的衣衫不整的战士。为首的战士正是阿蒙本人，这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不免在风餐露宿中染上了一身的风尘污秽，出乎意料的压力也让他的眉毛紧锁，像极了当初的负责全队人生死的玛莉娅。
“阿莱克修斯先生！”我听见，那扛着刀的莽汉深呼吸了一口气，就又嘶吼出声来，那雄伟壮阔的声音恍若要在天幕之间无止境地回荡，“等你至新家园过后，请为我们立碑！”
“请为我们立碑！请为我们立碑！！”
旌旗飘扬，我望着他们手中参差不齐的各式各样的武器在朦胧的视野中变作一片扭曲，望着他们逐渐缩小的身影与背后的树林一并变作紊乱的颜色，恰如被打散打乱的调色盘……
在恍惚之中，我也隐约听见了陈绛低沉的话：“我会将船只留给他们的，先生。”
我佯装疲倦不堪地捂住了脸、低下了头，目的只是为了不让周遭的人看清楚我眼里的湿润。……我是阿莱克修斯，是创造奇迹的“先生”，我应在何时何地都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应能无所不能般回应他人的期许，我不该表现出任何的脆弱。
——活下去。我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过，“活下去”竟是不折不扣的诅咒。
长船乘风破浪，来自洛卡半岛南洲大陆的难民们已在新家园中稍微立足，一位又一位移民做着白手起家的梦、规划着未来的蓝图。——而他们也都明白，他们正在等人，等那一位会决定他们的未来命运的人，等候他们新的领主。
“玛莉娅……大人。”——尽管我和少女已完全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但在这一方面，我仍然没办法掉以轻心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您看……”
坐在床尾的正闭目养神着的女骑士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叫我玛莉娅即可，阿莱克修斯大人。”
对方的一句带着嘲讽意味的反语一下子就让我害臊得满脸通红，所以我也只能应着她的意，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她那一副看不出真实心情的面孔，又低声呼唤了她的名字：“玛莉娅？”
“嗯。”她终于是睁开了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兴趣去成为这座小岛的领主。我心知肚明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不过是领兵打仗的骑士团的团长而已，我唯一会做的是战斗，是排兵布阵……”
我压抑着声音沉声回答：“当一个领主也不需要什么才能啊，玛莉娅。你只需要盖一座城堡，让农奴们开辟足够的田地，而后毫不顾忌地收税——这就是一个领主需要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普通的领主需要做的事情，但我们要接手的并不是普通的领地。”她严肃地回答，“如果这一座岛屿的领主会做的就只有盖城堡、收税，那我们迟早会完蛋：待入侵者在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们需要一位能够带来奇迹的领主。”
又是这个词，又是这个让我压力巨大的词语。自从长矛方阵以零损失的代价击溃了他们的敌人，自从我从耶格的骑士领中带出来的农奴们如真正的战士团结一心，她便对我刮目相看，便相信我能够带来『奇迹』，能够昂首挺胸地走向下一个胜利。
什么是奇迹？奇迹便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便如上苍赐予的福音，便似忤逆既定命运的抗争。抵达新家园的我们会竭尽全力地垦殖，在恶劣的大自然中想尽办法活下去，而后……而后毫无意外地被我们的敌人征服，奴役。
想要以一岛之力、而和一度征服了整个人类的王国的入侵者抗衡，唯有奇迹。
“……玛莉娅，我明白了。我一定，一定不会辱没我的使命，一定不会辜负阿蒙的期待，也一定不会让这片大地的苦难在这座岛屿上加以延伸。”
岛屿的影子已隐约可见。简陋的码头，葱葱郁郁的树林，影影绰绰地活动着的人，以及被高高地升起来的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阳光驱赶了薄而朦胧的海雾，让我们得以眯着眼睛、不做声地打量起我们的新家园——君士坦丁岛。
……
第一批的登岛人员已经在赫莱斯的指挥之下成为了最早的垦殖队。也多亏了这一路上我向赫莱斯所给予的领导队伍的机会，这位本该默默无闻地过完铁匠的一生的年轻人终归是表现出来了些许领袖的气质，最起码他不会像刚带队时那样手忙脚乱地喊“一半人去左边，一半人站中间，还有一半人去右边”了。
只不过，赫莱斯终究是农奴家的孩子，所谓的“阶级局限性”在他的身上显露无遗：登岛后，他组织的第一件事是招抚流民，并让他们将周遭的树全部砍倒烧掉，用灰烬肥地后再开始播种……
所以，在我找到赫莱斯后，我也恨铁不成钢模样地指点了他一阵：“赫莱斯，你要记住，军队这一暴力机关才是重中之重；上岛之后，你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军队拉起来。否则，单凭你在逃难路上积攒起的那点声望，你根本就没办法指挥这些难民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先生，”让我更哭笑不得的是，这家伙还梗着脖子和我杠上了，“为什么我们要强迫他们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给你举个例子：余粮收集制。”我信手拈来一个似乎不太恰当的事例，“为了确保粮食充足、不至于出现饿死人的情况，我们必须进行余粮收集，将难民们手里的粮食都拿过来，随后再有计划地进行分配。如果你没有军队，你能从他们的手里拿来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吗？”
赫莱斯的下一句话让我更加坚定了炒他鱿鱼的决心：“先生！那些粮食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如果我们要从他们的手上去抢他们的口粮，那我们又和强盗有何区别？这不符合道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