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这也是我最头疼赫莱斯的地方。按理来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以农奴们那吃不饱的生活状态，不要说知不知礼节了，他们不公然去抢去偷就能算是非常高的道德水准了。
偏偏赫莱斯还是个能填饱肚子的工匠，平日里也可能是跟某位骑士老爷学了点有的没的东西，以至于总给自己处处受限——但问题在于，他作为一个身居上层的管理者、真能完全兼顾利益和道德？
“赫莱斯，我们先不管这么做是不是符合道义礼节一类的东西。”我尽可能地平复下心情，忍住炒掉这家伙鱿鱼的冲动，“你试着猜一下：如果我们不去收集每个人的粮食，会发生什么？”
赫莱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每个人都能够保有自己的财产，不必担心它们会被别人抢走；众人便能够在这座岛屿上安居乐业，专心致志地开垦田地……”
“屁！”我立即不屑一顾地打断了赫莱斯的猜测，“不要说在战争时期了，你说的这些在和平时期都未必能够实现：你自己想想，你平时生活里真见到哪几个清贫乐道、安居乐业的？”
这厮仍在嘴硬：“那不是吗？领主管理我们，而我们则负责每日的种田；领主履行着守卫我们的职责，而我们则为领主提供粮食和税收，大伙儿都本分地行着自己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遍地罗绮者，不见养蚕人。”我感慨一句，再一次深深地受震撼于害人不浅的封建思维；如果说某位莽夫还有可学习之处，那他最值得学习的东西就是百屈不挠的反抗精神，他对于领主统治的合法性的质疑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真实情况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粮食的人会饿死，会大量地死在岛屿的沙滩上。他们之所以会死在那里，是因为他们还指望着捡椰子、抓螃蟹来果腹。有食物的人则会警惕异常地守卫着自己的财产，担心它们会被抢走……”
我嘲弄地笑了笑：“当然，他们并不笨。等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走投无路的饥民就会去抢、去偷，去用一切不合法的手段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而有粮食的人会寻思，与其让自己的粮食被白白地抢走夺走，还不如利用他们。”
赫莱斯嘟囔了一声。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絮絮叨叨地描述下去。
“雇佣制度。他们会雇佣这些饥民为他们砍伐树木以开垦田地，乃至于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佃户。田地被开垦，山林被砍伐，但手中有钱有粮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出一份力，他们只需要坐享其成而已。”
——疲倦的穷人会被榨干最后一份劳动力，但他们不敢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能否活下去只取决于他们所服务的人愿不愿意给他们粮食；他们会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越是努力，他们能够得到的报酬就越多。
我猛地挥手，发出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不少：“到了最后的最后，等这些穷人们擦干净汗水、领到了第一份足够让他们过冬的粮食，他们才发现，漫山遍野的田地都已经被开垦完了，他们已经没有开垦属于自己的荒地的机会了！”
赫莱斯沉默不语。这一次，他没有用什么道义一类的大块头来压我了，这估计也和他这一路上的见闻有关：逃难、逃命最能够彰显人性之恶，他想象中的那些美好的场面估计是一次都没发生。
“规律，这是规律。我们不应该在预见这一切之后感到绝望，我们应该按着规律运行的机制、开让这一切变得更好。”眼见着赫莱斯不说话了，我又握着拳头大声地喊叫出来，“你还有异议吗？”
“……全听先生吩咐。”
我们没有休息的时间。尽管我的腹中饥火中烧，嘴唇也因缺水而干燥开裂，但我还是拉着赫莱斯与洛瑟姆两人、在山野、在沙滩之间大声地呼喊着，抛出一个又一个根本没办法实现的大饼。
“当兵吃粮！保家卫国！岛屿的明天就是我们每个人共有的明天，若是袖手旁观，每个人都会……”
过了一会儿，在我只感头晕脑胀、胸闷得几近呼吸不上来时，我又一眼瞅见了那几名穿着盔甲的全副武装的玛莉娅的近卫骑兵。这些沉默寡言的人不声不响地跟在了我们的后面，又一言不发地拔出了手里的兵刃，以壮我们这一行人的声势。
我心头一暖，借着某个呼喊的间隔、冲着那几名近卫骑兵低声道：“感谢，十分感谢。另，替我感谢一下玛莉娅大人。”
他们均颔首不语，没有作出回应。
征兵的标准仍然和以前一样：我们不要那些勇敢好斗的，只要老实本分的。除却以前的“老实本分的人愿意听命令”这一原因以外，我们又有了新的理由：老实人大多都愿意去给富人当苦力，而如果我给予了他们第二条选择，他们或许就会犹豫些许，野蛮的田庄经济也就不会生长得如此迅速。
在这个时候，我也才深深地怀念起那些为了所有人的生存而心甘情愿地去死的“湖岛佣兵团”的农奴们。他们的旗帜是哥华伯爵的旗帜，他们的名号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他们的武器也都是手工打制的残次品……
但就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这支乌合之众在尼微城里创造了难以想象的奇迹，更在光荣过后毅然选择了赴死，选择了将我送离那一险地，而心里没有任何怨言。
“他们是我真正的第一支嫡系部队，无法取代的生死与共的兄弟。”在扯着嗓子艰涩地呐喊之时，我的心里也非常清楚，支撑着我走下去的并不是那些什么虚无缥缈的理念意志，而是确切的愤怒和不甘，“我会为他们复仇，一定会。”
有了那几位全副武装的铠甲士兵的宣传，我们的征兵工作开展得非常迅速。不愿意成为入侵者的俘虏、更不愿意挨饿的身无分文的农奴们很快就在我们临时架设的登记处排成了长队，且都眼巴巴地探头望过来，指望着能拿到第一份津贴。
但我们没有津贴，我们就连自己的晚饭都没有着落——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随着洛瑟姆将刀子一把抽出、发出一声豺狼一样凶狠的咆哮，这支新的乌合之众便就跟着他浩浩荡荡地上路去、找粮食了。
在旁边围观的玛莉娅看得直摇头：“阿莱克修斯啊阿莱克修斯，我现在有些后悔放权给你了。”
“这是阵痛，不得不经历的阵痛。”历经了好几个小时的呐喊式宣传，我的喉咙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所以我也没有兴趣将刚才的理论再给玛莉娅复述一次，“只要我们站住了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女叹了一口气：“这句话……它的欺诈性质好像要远远超过它的实践价值啊。阿莱克修斯，你确定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放心吧，玛莉娅。”我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应少女毫不掩饰的质疑，“历史上，比现在的我们情况更糟糕的情况可谓遍地都是，但他们不都一样成功挺过来了？他们所做的措施和策划于我们而言都是可供参考和学习的教材，其中更不缺乏反面例子——所以，我才有这个自信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