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多少？”罗门仿佛没看到面前的长刀，语气如常道。
“大部分。”
“包括哈桑说的话吗？”
“包括。”露西亚的脸藏在后座，让罗门看不到他的表情。“停车。”
“你要下车吗？”罗门慢慢踩下刹车，问了句很白痴的话。“去哪里。”
“不用你管。”
“哦。”罗门老老实实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下车帮露西亚拉开后座车门。看起来是原本被关在密封舱里的露西亚暴力破开盒子后又劈开了车载仓库和后座的间隔。罗门看着被砍得稀烂的后座，想叹口气来感慨一下，但是又忽然觉得比起眼前的问题，这几乎根本不算什么事。
露西亚拄着长刀吃力地钻出作战车。她原本凌厉冷酷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取而代之的是比罗门更落寞更空洞的神情。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空荡荡的左臂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不过似乎并不太影响身体的其他部分。
“你现在状态很不好。”
“哦。”露西亚没有回头，简单地应付了一句。
“不管你要去哪里，至少要先修复好你的机体。”
“要你管。”露西亚吃力地将长刀插回刀鞘，捂着左肩走了几步。
“虽然我……可能……但是……”罗门下意识地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但是手接触到露西亚仿生肌肤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眼前的女孩可不是什么柔弱的人类女子，而是真正的杀戮机器，还是那种不待见生人的……
虽然无法看见，但是露西亚周身仿佛瞬间腾起一股煞人的凶气，吓得罗门差点把手甩开。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股杀气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露西亚转过头来。“但是什么。”她语气空洞地说。
“我……”罗门一时语塞。因为露西亚的眼神平淡到仿佛一个玩偶，没有任何情绪，也看不出什么生气。
“要我杀了你，现在，然后转身去投升格者吗？”
“……”罗门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乖乖把手缩回来。
露西亚盯着罗门看了片刻，忽然转过身。“不过已经没用了。现在我体内没有帕弥什，杀了你也没法被见证。”说完，她继续往前走。
“那……你到底要去哪里？”罗门小心地跟在她背后。
“一直走。”
“目的地？”
“没有目的地。”
“那你很快就会没有能源补给……”
“没有就没有。”
“没有能源维持意识海，你会……”
“死了就死了。”
“……为什么放弃治疗。”罗门终于明白了露西亚要干什么，加速跑几步拦在她身前。“别这样，露……”
“放弃治疗？不，那是人类的描述，”露西亚打断他的话，嘴角微微上扬。“我只是去销毁报废的武器罢了。”
她明明露出了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神中却毫无笑意，甚至咧开的嘴角中透露出的，是比绝望更绝望的疯狂。
罗门微微别过头，不敢直视露西亚那寒碜的笑容。
“逢场作戏。”露西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所有人，都只是在我面前逢场作戏。所有人想着的，都是如何把露西亚这把武器发挥到极致。尼科拉是的，哈桑是的，连露娜也是的。而今天，有人告诉我，连他也是的。”
“不，他不是。”罗门倏地抬头，直视露西亚的双眼。“或许他曾经被要求与你亲近，但是与你相处的时光里，他不仅让他成为了你的支柱，你也变成了他的翅膀。到后面，他跟你的关系绝不是最初被要求的利用与被利用，而是真正的挚友亲人……”说到这里，罗门忽然说不出口了。因为露西亚慢慢走进，一把抓过他的衣领。
“是啊，他可能是唯一对露西亚真心好过的，”她露出空洞而病态的笑容。“所以他在哪里呢？”
“……”罗门象征性地摊了摊手。
露西亚死死盯着罗门，眼中的神情从悲伤到愤恨，再到癫狂和迷离，最后又回到了空洞和漠然。“……所以，我到底为了什么，活到现在？”她松开罗门，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呓语。“我曾经告诉自己，为人类的未来活下去，但是人类告诉我，他们不值得拥有未来。
“我又告诉我，为露娜活下去。但是当我再度看到露娜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露娜了。
“最后，我告诉我自己，为那个真正值得我守护的指挥官活着吧。虽然我能隐隐约约猜到他可能最开始有着目的选择了我，但是他已经是我最后一个值得守护的人了。但是呢？
“没有但是了。所以露西亚这个武器，也没必要再存在了。”她转过头，对几米外的罗门说。“回去吧。”
罗门静静地听完露西亚的话，忽然，仿佛完成一件大事般松了口气。“所以，露西亚，说了这么多，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为自己活吗？”
“自己？”露西亚无力地笑了笑。“露西亚早就死了，死在了露娜消失的那个清晨。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识别名为‘露西亚’的AI罢了。”
“但是就算是这个AI，它也承载着那个曾经叫做露西亚的女孩的情感，爱憎，憧憬，希望。只要你还记得曾经那个人类小女孩，那么你就是露西亚。”罗门慢慢走过来。“你，也就有义务延续那个叫露西亚的女孩的意志。”
露西亚忽然愣住了。她仿佛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露西亚，如果一个坏人，欺负了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
“……打倒他。”露西亚下意识地说。但是她立刻回过神来。“但是露娜……”
“那就打倒蛊惑露娜的坏人。”罗门走到露西亚面前，直视她的双眼。“还有，露西亚，假如有人欺侮了你的挚友，你最关心的人和最关心你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露西亚嗫嚅了几下，忽然争辩道：“但是这些，本质上还是为了他们而活，我自己呢？”
“是啊，你自己呢？”罗门笑着说。“你能分辨出这些是为了他们而活，那么为什么找不到为自己而活的理由呢？”
露西亚缓缓低下头，仿佛陷入了迷茫。
罗门忽然上前，一把抱住露西亚。这个大胆地举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仿佛是下意识地，想要安慰眼前这个陷入绝望边缘的女孩。
“你……你干什么，”始料未及的露西亚一下子陷入慌乱。“放开我，放开我。”
“等你想到你想要的，我就放开。”罗门淡淡地说，假装忘记了怀中的女孩只需稍稍发力便可把他撕得粉碎。
露西亚挣扎了两下，忽然一下子松懈掉全部气力。她靠在罗门肩上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露西亚有什么伟大理想。毕竟她只是活在末世中的一个孤儿，她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去追求的。但是……她可能想要很多朋友，想要过上不用每天心惊胆战的生活，想有很多玩具……”她小声说道。“这……能算理想吗？”
“算。”罗门坚定地说。“甚至，在这个时代，这些理想比什么空洞的拯救人类更伟大。”
“但是做不到，她做不到……”露西亚仿佛梦呓般轻声说道。“她保护不了露娜，保护不了指挥官……她什么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能做到的。”罗门抱紧了她。“她不仅能救回露娜，给指挥官真相，更能完成露西亚的理想。”
“做不到……”
“能。”
露西亚没有说话。默默靠在罗门肩上。
罗门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忽然，罗门感受到有液体滴在自己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为什么不让我逃离这个该死的世界啊？”露西亚忽然抽泣起来。
“因为这个世界不该死。它还有很多美丽的地方，等待着你去拨开沉积在他们上面的灰烬。”罗门温柔的说。
“所以我能做什么？”
“打败帕弥什。”
“……又要回到空中花园吗？”露西亚抬起头，在梨花带雨的泪眼中警觉地说。
“不，这次，你不用当空中花园的武器。”罗门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为你真正想要结果奋斗。”
露西亚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她扑到罗门怀中，真正地嚎啕大哭起来。
“……”罗门强忍着肋骨近乎断裂的疼痛，轻轻摸了摸她的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