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门赶到现场的时候，战斗，或者说杀戮早已结束。
铺满整条小巷的构造体残骸，汇聚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循环液小溪，还有街道尽头，跪坐在地上擦拭暗红长刀的女性构造体，在逐渐染成血红的晚霞照映下显得无比诡谲与超现实。
罗门停在拐角处，咽下一口口水。
看来已经不是晚不晚的问题了。露西亚……显然，已经成为了升格者，或者说，接纳了帕弥什的力量。罗门偷偷看了一眼手边的帕弥什检测仪，爆表的数值让他感到一阵揪心的失落感。
露西亚说过，她只有一次机会了。虽然不知道当初在中转站时的那次算不算，但很显然，眼前这次绝对已经是彻底被帕弥什入侵了。
罗门眯着眼在构造体残骸中细细观察。还好，这些断肢残臂中没有看到什么人类的尸首。那么至少露西亚还没有登录升格网络。想到这里，罗门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
他转过头，对着不远处紧靠着墙壁的渡边和七实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渡边思考片刻，也点了点头，拉着面色不佳的七实转身离开街道。
罗门深吸一口气。刚才他给渡边传达的意思是：
露西亚状态很糟糕，但是我必须一个人去面对她。
他不清楚现在的露西亚到底是什么状态。按照她先前所说，成为升格者又没有登录升格网络，那么已经饱受摧残的露西亚会迅速堕落为只会杀戮的感染体。但眼前还处于平静的露西亚……是正常的升格者，还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他不知道。
罗门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已经失去太多。她失去了自己的妹妹，自己曾经的指挥官，甚至连自己曾经的战友都无法正常见面。现在只有他可能接近她。
真是……老套而油腻的剧情。但是偏偏发生在我身上……真是烦人啊。
不过……
罗门轻轻闭上眼，嘴角慢慢上扬。
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睁开眼，抬起腿，拨开一块断肢，向前迈出第一步。
“刺啦”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街道里显得格外刺耳，露西亚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走向这里的罗门，脸上慢慢露出病态的笑容。
“指挥官，你……来了啊。”露西亚轻声说道。虽然细如蚊吟，但在这空旷的小巷里还是能让罗门清楚听到。
罗门没有回答，只是迈出了第二步。
“刺啦”。
“不，不对……指挥官，你已经死了……”露西亚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罗门依旧没有回答，而是迈出第三步。
“刺啦”。
“我记起来了……是的，我终于能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露西亚拄着暗红的朱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诡异的笑容再度浮现。“我们……灰鸦的飞机被打了下来……无数感染体进攻我们……我们跑到，不对，应该说被他们驱赶到最近的一处废弃地下城市……
“丽芙……丽芙在保护指挥官时被感染体偷袭，她被直接打得掉下悬崖，落到城市最深处的核心……
“里……里为了掩护我们，吸引了一大批感染体跑到城市的另一端……我和指挥官……我和指挥官为什么没有跑……对，城市门口堵着太多感染体，我们要去城市核心控制区……为什么要去？对了，我们要去救丽芙……我们不可能抛下灰鸦的其他成员……我们是一家人……”
露西亚提着长刀，神色诡异地喃喃着往事。似哭泣，又像在狂笑。似平静，又仿佛压抑着无穷的情绪。
罗门面不改色地继续朝露西亚走去，一路上不断拨开各种构造体的残骸。
“我……我记不清自己和指挥官是怎么下到核心深处的……我只记得我一次次被各种感染体击飞……但是，每次看到指挥官的微笑，身上的那些疼痛仿佛都不复存在……
“我在意识海中呼唤α试图让她帮忙……不过，没了帕弥什之力的她，技艺还没我精湛呢。哈，哈哈……
“最后我们来到了核心附近……我们没看到丽芙，反而……这里已经变成了重灾区……连感染体都不愿意来的重灾区……α帮我维系意识海的稳定，指挥官……不对，指挥官明明是人类，为什么反倒能在重灾区……
“想起来了……指挥官直接在手臂上扎了根输血管往里面灌血清……看着都疼啊……没有丽芙帮指挥官，指挥官自己扎的……而且血清也不顶事呢……我记得指挥官一边走，脸上的皮肤不断在往下掉……好，好吓人……但指挥官的微笑还是那么温暖……
“走到最后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丽芙……我拉着指挥官让他回去，但是指挥官说，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是啊，到最后的中心时指挥官的手臂已经快能看到白骨了……指挥官说，这座城市里有一个特殊的东西，她要我带给……带给一个人……对，我想起来了，他要我把他的狗牌……带给……带给……”露西亚的自言自语忽然怔住了。
“不对……指挥官没告诉我要……要给谁……”过了几秒，露西亚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指挥官……指挥官他把我冻结了，然后……然后自己一个人拖着快断掉的腿走进最后的控制室……等露西亚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一个我没见过的家伙在我，在我面前……在我面前晃着指挥官的狗牌……
“指挥官的狗牌……被她拿到了……她自称梅丹隆，然后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抢走了指挥官的狗牌……那就意味着……但露西亚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她……
“露西亚，露西亚……露西亚好没用啊……如果露西亚在一开始就能带着灰鸦离开，那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啊……”露西亚低着头，泫然欲泣地哽咽道。“但是……但是露西亚现在已经有了力量……露西亚把灵魂卖给了魔鬼，现在的露西亚可以轻松击败任何胆敢接近指挥官的敌人……哈，哈哈……”露西亚忽然抬起头，癫狂般地张开双臂。“露西亚……已经堕入地狱了，哈哈……对，所以……所以露西亚再度看到指挥官了是吗……指挥官也在啊……”
罗门终于走到了她面前，看着眼神中带着狂热的露西亚，罗门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这么羞耻而中二的画面应该录下来，作为露西亚的黑历史才行。看来我大意了啊。”
罗门的话像一盆冷水一般浇灭了露西亚眼中的火焰，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沮丧。“也对……这里是现实世界，指挥官已经没了……不对，那你是……”露西亚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打量着罗门，后者用微笑回应。“我想起来了……你，你是……罗门。”
罗门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你是来找α的吧。”
“我是来找露西亚的。”
“α？”
“露西亚。”
“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跟α今天在街上牵手，拥抱，一起买好看的涂装，一起……”露西亚的表情忽然有些狰狞。“你……你和她……”
罗门耸了耸肩。
露西亚忽然启动，直接把罗门撞到一旁的墙壁上。“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和α……而我只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她咬着牙怒视罗门，手上的暗红朱烨抵到他的劲动脉旁。“为什么α有你这个可以挂念的人，而我……而我的指挥官却……”
“不至于，露西亚。不至于。”罗门带着和煦的微笑轻轻拨开朱烨。“既然你已经能回忆出来灰鸦小队最后的场景，那你难道忘记了你的指挥官跟你说的话了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希望你能为了他一直活……”
“罗门先生，请不要仗着与α的关系来挑战我的限度。”露西亚冷冷地将朱烨塞到他的下颔。“我受够你们这些把指挥官拉出来逼我的家伙了。从露娜到α再到里，尤其是……你……”她缓缓在手上施压，试图给罗门一点教训。但是她忽视了自己已经变成升格者的事实。
“呲”得一声，朱烨在罗门侧脸划下了一道从嘴角直达太阳穴的伤口。这还是罗门躲闪及时，不然，以露西亚此时毫无轻重的力度，估计能直接把罗门的颅骨捅穿。
鲜血迟疑了几秒，从伤口中渗出，汇聚成小溪流经罗门的下颚，滴答滴答地落在二人之间的路面上。
“满意了吗？”罗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伤口存在般，面无表情地说。
“罗……罗门先生……”露西亚被眼前所料未及的血腥场面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手想查看罗门的伤口。但她抬起的手被罗门抓在空中。
“看着吓人，实际上没切到什么动脉。不碍事。”罗门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果捅我一刀能让你缓解对我的怒气，我可以打个封闭让你来一下。不过这种中二情节实在太傻冒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到这个地步比较好。毕竟露西亚小姐并不是什么顽固的，听不进去劝告的死脑筋，对吗？”
“我……”露西亚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罗门超乎常理的冷静让她也慢慢恢复了些许平和。
“露西亚，如果你还没有被帕弥什入侵地忘记基础的知识，那你应该还记得，以你体内现在散发而出的帕弥什，我是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站在跟你交谈的。对吗？”罗门轻声说。不等露西亚回答，他微微昂起头。“看起来，他算是成功了……真是疯狂的计划啊……或许，这就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原因吧。”
“什么……什么意思。”露西亚有些摸不着头脑。
罗门舔了舔嘴唇，让血腥味在口中化开。“只是一个推测。或许是一个巧合，不过我更希望是他的精妙策划。总之，露西亚，现在的你并没有‘堕落’为升格者。帕弥什在你的意识海出现了全新的现象……你能掌握帕弥什的力量，但是不会因此而产生对人类的杀戮仇视。”
出人意料地，露西亚并没有露出什么兴奋之情。“……有意义吗？这只是单纯地把我变成……一把更好的武器，一把更好的挥向帕弥什和升格者的武器……罢了。”她意兴阑珊地把刀塞回刀鞘。“如果你是说，是指挥官让我变成这个样子，他希望我能……不，没意义。无法为指挥官挥刀的战斗……无法为保护指挥官战斗，毫无意义……”她后退几步，转身背对罗门。“我可以为了指挥官成为任何武器，但是其他人……抱歉。就算是罗门先生，我也……”
罗门笑了笑，没有直接接话。“狗牌，是指挥官身份的证明。绝大多数情况下，失去狗牌等于失去作为一个士兵的身份。所以除非战亡，不然是无法获得敌军的狗牌的。”
露西亚没有回头。
“但是，如果某人真的能完成这样精妙的策划，那么他应该不会是一个脑子一热玩什么壮志成仁的热血剧情的莽夫。”罗门露出慵懒的笑容。
“……”露西亚的身体微微颤抖。
“所以，某人才会在最后时刻跟她最亲密的下属，强调一个看起来毫无理由的事。”罗门耸了耸肩。
“……”露西亚缓缓转过身，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凶光。
“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这个下属的意志……或者说，他低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嗯……可惜了。”罗门话音未落，露西亚忽然再度冲上前，一把将他按在墙壁上。
“你在暗示什么？”露西亚一字一句咬牙说。
“我没在暗示什么。”罗门嘴角轻轻上扬。“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以及由这个事实推导而来的可能性。”
“你，你是说……”露西亚的目光忽然变得分外明亮。她抓着罗门衣领的手变得微微颤抖。
“我什么都没说哦。”罗门抬手摸了摸脸颊。“真倒霉，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开裂了……我说的一切，都只是可能性。”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至于露西亚你如何理解，那就看你自己了。后面的道路怎么走，也看你自己了。”
“你是说，指挥官把自己的记忆藏在狗牌里？”露西亚大声问道。
“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是呢，你也不要抱着太大希望。”罗门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我……”露西亚松开罗门，缓缓后退几步。忽然，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从意识海深处传来。“我，我这是……”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再度被无尽的痛苦淹没。
“露？……咳咳。”罗门刚想查看有些异常的露西亚，突然，从露西亚体内散发而出的高浓度帕弥什直接将罗门“冲洗”了个遍。这让他只来得及咳嗽一声，便瞬间被脑海中的刺痛而刺激得昏厥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鬼……”这是罗门最后的意识。
“罗门先……”看到昏厥过去的罗门，露西亚刚想抬手，自己也被意识海中翻腾的痛苦而冲击得昏迷过去。
她身体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罗门身边，与罗门一样倒在满地的机械残骸中间。
夕阳目睹着这超现实的一幕，悄悄将最后一丝余晖收起。
“真是……疯狂的家伙。”在小巷旁一栋建筑的屋顶上，渡边目睹了二人对峙又昏倒的全程，忍不住叹了口气。
“渡边大叔说的是谁？”一旁的七实好奇地说。
渡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望向逐渐升起的月亮。“希望那家伙真的在下一盘大棋……唉，真是疯狂。”
“渡边大叔现在的语气，真的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呢。”七实笑着说。“不过，七实有些看不懂……罗门先生为什么会跟α小姐成为……嗯，嗯？嗯……情侣？”
“所以说，他才是最疯狂的家伙……”渡边耸了耸肩。“行吧，七实，我们下去……”
“等下哦，渡边大叔。”七实拉住准备跳下楼的渡边。“露西亚小姐醒了已经。”
“嗯？”渡边疑惑地往下去，之间露西亚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