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门眺望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一时间有些意识恍惚。
“请。”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将一杯淡茶轻轻递到他的面前。
罗门将视线收回到这间带着些许九龙文化装饰但又显得有些现代化的会客厅。“我无法想象这就是帕弥什未入侵前地球的城市应有的模样。”他微微叹了口气，接过男子递来的淡茶。“老实说，我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带着茶多酚和咖啡因的饮品。太苦了。”轻呷了一口，罗门皱起眉头放下茶杯，有些惋惜地说。
“有句古话，‘苦尽甘来’，大概就是用来描述‘茶’这种饮品的魅力吧。”坐在罗门对面的男子毫不介意地笑了笑。
“哦？所以……您的‘甘’在哪里呢？”罗门夸张地挑了挑眉。“我该怎么称呼您？盖茨先生？还是……”他盯着面前这个出现在不少表彰报告的面孔，声音忽然转冷。“‘罗门’先生？”
坐在茶几对面的盖茨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起来，你似乎想到了不少。”他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仿佛那个惨死于地底遗迹的首席并不存在。“不错，按照正常思路，确实应该推出这样的结果。”
罗门冷笑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种可能。一，坐在我面前的不是盖茨先生，你是华胥虚构出来的。真正的盖茨已经死在了最后一次任务里，而你，现在你只需要把我困住，然后拷贝一份你的意识上传进我的身体里，这样‘罗门’这个人就被如假包换地变成了华胥。
“第二种可能……你就是真正的盖茨。你跟曲一起谋划了这一切，死在遗迹里的那个人不是你。你用瞒天过海的方式躲过所有势力的追杀，然后用日记吸引能破解你设下的秘密的人，用各种方式诱拐他来到九龙这里。然后你就可以用我的身体借尸还魂，重新回到空中花园。”
盖茨认真地听完罗门的分析，带着微笑摇了摇头。“不错。根据已有条件，确实可以推出这两个结论。不过我觉得还存在第三种可能。”
“哦？什么可能？”罗门轻蔑地说。“说来听听。”
盖茨摆了摆手指，从茶几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方块。“隔墙有耳，就这么把秘密告诉你了，华胥可要生气的。所以，”他又从背后的书桌上拿起一台复古的笔记本电脑，推到罗门面前。“试试隐秘的方法。”
罗门眯眼打量着眼前的电子设备。“这是……黄金时代之前的移动电脑和移动硬盘？这里面能存储什么信息？”
“你想知道的信息。全部。”盖茨依然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罗门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打开电脑。“嘁，装什么装……不是黄金时代的人，还用这种老套的东西……”他耷拉着眼插上硬盘，看着读取的数据条龟速加载着。“不行，太慢了。”他忽然抬起头嘟囔道。“我还是直接用数据底层来读取吧。”说完，不等盖茨回应，他直接打开了电脑的数据窗口。
盖茨并未阻拦他。相反，他放在茶几下的手正悄悄紧握。
罗门双手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嗯……这样，然后直接调用里面的函数，将数据回归到这里。嗯……完了。”
“完蛋了？”
“完蛋了。”罗门抬起头，忽然冲盖茨眨了眨眼。
盖茨微微一笑，茶几下攥紧的手忽然松开。于此同时，罗门敲下了电脑上的鼠标。
刺啦——
随着一声刺耳的电流扰动声，两人周围的房间忽然消失，变为了一片乳白色。而窗外原本喧嚣的市井气息也随之不见。整个空间只剩下“漂浮”在空中的二人。
“三年了。没想到我等到的第一个人，比我想象中还熟练。”盖茨环视了一圈四周，感慨道。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沧桑，仿佛一下子从30岁变到60岁。“直接从底层代码来干扰，这方法居然比执行部队当初培训的意识封锁训练好用不少。我原以为只能屏蔽外界的声音，没想到直接让我们剥离了‘万事铭’这个系统。”
“但我并不知道能维持几分钟。如果华胥全力调动数据进攻的话可能一分钟都坚持不到。”罗门快速地说。“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是盖茨。”
“……”
“准确来说，是‘盖茨’的一部分意识。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搭载盖茨部分意识的AI。”盖茨也不再啰嗦。“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我已经死了。”
“对。”
“……啧，可惜了。”盖茨摇了摇头。
“为什么盖茨的部分意识会在这里。”罗门紧盯着他。“你跟曲老板达成某项协议了？”
“是的。”盖茨坦然地说。“我确实跟曲小姐达成了合作。她保护我的安全。我协助她维持‘万事铭’的正常运转。”
“但是你们的协议似乎被你单方面撕毁了。”
“因为当我倒数第二次见到曲小姐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变了。”盖茨叹了口气。“当时的她应该已经投靠了升格者。我也是回到空中花园后回忆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但时间紧迫，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谁在追杀你。”
“4号。”
“……哈？”这个古怪的称呼让罗门忍不住皱眉。
“或许还有3号，也或许有5号。2号也说不定。”盖茨自顾自地掰起手指。
“等下……这是什么组织的代号？”罗门连忙打断他的话。“那一号呢？”
“被我干掉了。”盖茨平静地说。“这就是我被暗杀的原因。”
……
……
……
“嘭——”
曲看着被自己击飞的露西亚，慢慢收敛了眼中的杀意。
“华胥，你那边怎么样了。”估摸着露西亚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法继续对自己造成威胁，曲连线九龙城底部的华胥。
……
“华胥？”见通讯里半天没有反应，曲忍不住皱起眉头。
“嘶……该死，还是让他们开启了屏蔽。”过了几秒，华胥有些狼狈的声音从通讯里传来。“刚才我在调动数据进攻那个罗门设下的陷阱。一时半会儿……”
“混账，你是怎么给他接触到底层代码的机会的？”曲忍不住勃然大怒。
“这个……我没想到那个盖茨居然会在三年时间里一点点地撬动我设下的防护，然后给了罗门一个骇入的机会。”华胥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虽然事后我能分析出他们对话的内容，但到时候可能已经晚了。感觉根本没办法锁住这个罗门。要不你来……”
“那就直接强制他下线。”曲快速做出判断。“不给他和盖茨交流足够多信息的机会，然后直接销毁盖茨残留的意识。他已经没用了。至于罗门……”曲斟酌了一下。“我担心他会直接骇入衡玑，毕竟衡玑要制服他的话难免需要直接接触，如果他的意识海强度真的有你描述的那么强大的话……告诉衡玑，用那种方法。”
“好。”华胥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松了口气。“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曲轻轻抚摸了一下手臂上的伤痕。这个刚才露西亚自杀式袭击留下的唯一战果。“在可控范围内。现在这个臭丫头应该能好好听话了……该收尾了。”
“呼……真是麻烦。”华胥嘟囔了一声。“希望能成功。”
……
……
……
“咳咳。”
露西亚抬起手，艰难地将自己的头往上顶，让视线与空中的散落的花瓣交汇。“这个奢侈的女人，挖这么大个空间……居然只是用来栽花。”颈椎已经在刚才的撞击中失去了知觉。要不是露西亚早已关闭了痛觉系统，光是骨架断裂的疼痛就足以让她昏厥过去。
她布满刮痕的嘴角微微上扬。“该死……果然还是，咳咳，差得有点多啊。”
露西亚知道自己很强，但曲比她更强。她只需要比露西亚转身快一点，力道大一点，速度快一点，那么面对已经是构造体中最强战力的露西亚，曲就足够对她形成碾压的态势了。
而露西亚很清楚，这远不是曲能达到的极限。升格者与构造体之间的力量差异就是这么恐怖。曾经，自己也拥有这样的力量。但为了内心的正义，为了露娜，为了他，露西亚选择了放弃。
“真的，只能等待卡穆他们的援助了吗？”意识海深处，鸦羽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三分钟前，我隐约听到了卡穆的回复。那按照空中花园最快的速度……”
“完全来不及，对吗？”露西亚苦笑道。“看起来，我们今天估计要牺牲在这里了……怕吗？”
“只是有些惋惜，没有机会给指挥官一个真相了。”鸦羽的声音有些失落，但似乎还算能维持理智。“而且，就算你……我也……”
露西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是50%吗？”
“当时是这样，但现在……我似乎已经没法积攒起来足够的用来转化帕弥什了。”鸦羽有些小心地说。“隐约感觉，这种作用需要我对指挥官极度的思念和对帕弥什极度的憎恶，才能做到。但现在……感觉，应该是不行了。”
露西亚陷入了沉默。“所以，当时在遗迹里，我算是浪费了一次机会？一次你十拿九稳的机会？”
“应该不是这样，毕竟……”“好了，你不用说了。”露西亚打断鸦羽的话。“对不起，另一个我。”深吸了一口气，露西亚慢慢说。“我……”
就在这时，曲从空中落下，缓缓走到露西亚的面前。“呵……你还是来了啊。”露西亚靠着树干，手部一用力，将自己的头靠在树上。“来最后终结掉我吗？”她直视着曲，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容。
微微摇了摇头，曲抬起手，轻轻接下一片花瓣。“这是樱花。在黄金时代那些文人眼中，樱花象征着春天，象征着纯洁而热烈的爱情。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联想。”
“所以你在地底挖了这么大个空间，就为了栽几株樱花？”露西亚不屑地说。
曲朝手心的花瓣吹了口气。“不。我只是觉得它比较能象征曾经的春天。所以才会在这个城市的一角建造了这么个区域种植一点。”她的目光随着飘落的花瓣，逐渐下落到露西亚身上。“如果刚才你有注意，那么你会发现，这个广场的四角各有一些植株和装扮。分别代表着典型的春夏秋冬景象。”
“所以？”
“所以，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四季就要离开，还是很可惜的。”曲蹲下身，直视露西亚充满蔑视的眼神。“为什么不能变通一下呢？加入‘万事铭’有什么不好呢？”她摇了摇头，仿佛教导主任在劝诫一个叛逆期的中二少女。
“呵……万事铭，是什么？”
“是一个能让你远离末世的挣扎，真正回到黄金时代之前的系统。”曲靠近露西亚的听觉模块轻声说。“在那里……人们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为了生存而挣扎在死亡线上。一切都会回到……不，这是比黄金时代更美好的未来。”
“不错的煽动。可惜我早就听厌了。”露西亚扬起一抹冷笑。“红潮么？加百列那个家伙玩剩下的东西而已。”
“不……这是在华胥格式塔中模拟的虚拟世界。”曲并没有生气，而且平静地反驳道。“你知道‘法奥斯之矛’系统吗？‘万事铭’就是比它更严谨，更庞大，更完备的虚拟世界。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可以让人类和构造体都能随时登录，不需要人类满足变成构造体的那些苛刻条件。所以，你的罗门先生……”
“呵呵……搬出那个臭小子了吗。”听到这个名字，露西亚轻轻闭上了眼。沉默几秒后才开口。“但你可是说过，进了万事铭就出不来了。”
“那是因为，我需要跟罗门先生谈合作啊。”曲的声音变得犹如梦呓，在露西亚听来变得充满煽动力。“万事铭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发展的系统，它需要一位管理者，一位有着极强意识海操控能力的管理者。曾经我试图联系盖茨先生，但盖茨先生被觊觎万事铭的反派给谋害了。所以，只要罗门先生能帮我把万事铭发展起来，我们就能找到当初对盖茨下手的凶手了。怎么样？”
“他……真的在万事铭里吗？”
“是的。而且华胥刚才传来消息，他们之间的合作细节已经敲定得差不多了。”曲轻声说道。“所以，不用再硬撑了……来吧，只要你点头，我可以立刻帮你修复好机体，然后帮你登录万事铭。这样，你就可以见到罗门了。”
露西亚依旧没有睁眼。但她原本靠在树上的头颅却开始慢慢弯下。
曲的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非常棒的话术，曲老板。”突然，露西亚原本已经破损的颈椎带动她的头缓缓扬起。“但……还是太拙劣了。
“所以，我拒绝。”露西亚猛的睁开眼，一抹猩红出现在眼眸中。凶戾的杀意铺面而来，躲闪不及的曲被这个莫名而来的气势震得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α，你……”
“你，你……”曲看着缓缓站起身的露西亚，眼中满是骇然。“这是……这是最初的帕弥什。你身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个……”
露西亚抬起头望着广场上空虚幻的日光。帕弥什在她的体表疯狂流动，修补着她破损的机体，强化着她的能量转换模块。同时，无数恶魔般的低语在她的意识海中冲击着。
“我感受到了……一切都回来了。”露西亚轻声呢喃道。
这股力量……就是曾经的自己作为升格者α的时候拥有的力量。
不，比当初更强，更庞大。
“α，快把意识指挥权给我，你这……”意识海深处，鸦羽在猩红的潮水中扑腾，极力维持着周身的安全。“虽然我把握不大，但至少我还可以……”“对不起，另一个我。”忽然，鸦羽极力维持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请让我……任性最后一次吧。”她的声音无比轻柔，但却充满着坚决。
“……罢了。唉。”挣扎几下后，鸦羽像是放弃抵抗般，任由这双手将她拖入深处。随后，这片鸦羽极力维持的空间被猩红的红潮吞没。
对不起，鸦羽。
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但请允许我……自私地用掉一次。
因为我……
也有我想要守护的人。
虽然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从万事铭里救出那个臭小子的那一刻。但，不这样的话，我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
……
意识海深处，那些原本沸腾着的潮水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仿佛是听到露西亚方才的宣言后，暂时压制了自己的冲动。
露西亚猛地睁开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意识海中的疯狂呓语减少了许多，但由帕弥什带来的力量，却是丝毫没有消退。
这是……暂时放松了对我的感染吗？有意思。不管了……
露西亚弯下腰拾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红樱，左手在断裂处轻轻一抹。几秒后，刚才还断成两半的长刀瞬间变得完好如初，连带着刀刃上的刮痕，也被全部抹去。
平静地将红樱缓缓归鞘，露西亚抬起头，直视着已经退到几米外，警惕打量着自己的曲。
“好啊，曲老板。”露西亚嘴角微扬。“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把我塞进万事铭呢。”
叮。
利刃归鞘。露西亚周身荡起一股凌厉的杀意，震落满树红樱，零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