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领带，走进面前的会议室。
与几天前接到消息后弥漫着紧张气氛的临时会议不同，今天的参会者虽然依然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哈桑还是可以从他们不经意的小动作中看出一丝放松。看起来事态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这么说，我不用先来点速效救心丸了吗？”哈桑坐在会议室上首，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文件夹粗略翻看了两眼。“损失情况？”
“比想象中的低很多。”一个站在墙边的年轻参谋上前一步，打开会议室的立体投影。“虽然第一波的感染体进攻来势汹汹，但他们实际摧毁的居住点很少。大多都是位于轻度污染区的废弃据点和监控中转站。核心的据点和安全区内的幸存者城市基本没有遭受进攻。而现在，他们对人类阵营的进攻已经全面停止了。”
哈桑一边听着报告，眉头却不由得慢慢皱起。“所以，感染体这一波全球性的行动……是为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同样低头沉思的尼科拉，说道。
“不得而知。”一旁须发皆白的查尔斯扫了一眼手上的资料。“但可以肯定，感染体在沉寂近三年后再度开始活跃起来，这不是一件好事。三年之间，我们收复了几倍于先前几十年的轻度污染区甚至重灾区，将据点战线向前推进了数千公里，新建了数百座新城。但这都是建立在感染体的进攻欲望与进攻态势大幅下降的情况下。那么，做最坏的打算，假如从现在开始，感染体们再度恢复先前的强度，我们……”
“我们之前的工作，全部都灰飞烟灭了，是吗？”坐在另一侧的一名年轻参谋摇了摇头。“我倒认为不必这么悲观，查尔斯先生。这三年里，我们的军事水平也不是纯粹的原地踏步，武器革新以及作战系统的完善足以让我们应对感染体的进攻。所以，即使因为各种原因导致感染体的强度增幅，我们依然可以保证固守已有的安全区。”
听到年轻参谋的话，哈桑摇了摇头。“那升格者呢？”
“升格者……”坐在一旁的尼科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变得有些复杂。“没有了升格网络的那些人，还有资格称为升格者吗？最近三年，也就露娜那一批人还时不时找找空中花园的麻烦，其他那些家伙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老伙计，你还没看出来吗？”哈桑摆了摆手。“升格网络已经回来了。”
环视了一圈会议室，看着四周的内阁成员脸上逐渐浮现而起的狐疑与慌乱，哈桑叹了口气。“是的。虽然听上去非常不严谨，但根据已有情报，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见无人应答，哈桑屈起手指，轻叩了几声桌面。伴随着哈桑的讯号，投影仪中的地图变换了几番，呈现出另一幅景象。
“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这次塞西玛猜对了。”看着重灾区内不断升高，同时跳跃性出现的“高浓度梯度区域”，哈桑沉声说。“碍于环境影响以及人手不足，我们能采集到的数据很少，但根据这些数据，科学理事会已经足以拟合出一个大致的结论。很遗憾，最近五天内重灾区的帕弥什浓度峰值已经超过三年内的最高值，与几十年前持平。更让人担忧的是，峰值出现的区域极不固定，相邻两处侦察峰值之间的实际地理距离可能达到数千公里。虽然存在数据采集纰漏的可能性，但我们还是可以认为，帕弥什的浓度升高并不是来源于某一位升格者，而是……全球范围内的复苏。”
整个会议室骤然陷入了沉默。原本因为感染体攻势停止而松下一口气的众人不由得再度紧张起来。
“这……不可能。”查尔斯白须下干涸的嘴唇里挤出一丝沙哑的抗拒。“三年前，那个人……”他正欲分辩什么，但又猛地刹住，仿佛这个名字后面存在着什么禁忌。
“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查尔斯。”一旁的尼科拉抬手说。“看起来，当初他的牺牲并没有一劳永逸，只是为我们换来了三年的伪和平。未来的道路仍需要我们去铺设，现在，已经接近又一个节点了。”
尼科拉扬起视线，在几个与会者之间扫视了一瞬，缓缓开口。“由于内阁重组与人员更替，在座的有部分议员或许对三年的一次秘密行动不甚了解。”调整了一下语气，尼科拉再度说。“这三年内销声匿迹的升格网络，以及莫名变得低进攻性的感染体，其实是有原因的。那就是，
“三年前，我们组织了一次秘密行动。最高保密等级的行动。在那次行动中，法奥斯学院13届首席指挥官盖茨先生，在……格式塔算力全开的辅助下，抓住升格网络百密一疏的短暂裂隙，入侵进入升格网络，将其‘杀死’了。”
整个会议室再度变得鸦雀无声，只是这次，气氛由紧张变为了惊愕。
杀死？
“杀死”升格网络？
一个人类，“杀死”升格网络？
虽然没有人开口，但查尔斯还是轻易地从绝大多数内阁议员的眼中看到了“荒谬”二字。“我不知道科学理事会他们如何定义一个升格网络的死亡与否，但可以确认，在那次行动之后，原本嚣张的升格者忽然全都失去了踪影，我们对感染体的进攻开始变得卓有成效。那些凶残的机械体像是失去力量源泉般变得不再暴戾，甚至普通的制式构造体都能一次消灭一大批感染体了。”叹了一口气，这位功勋退役军官还是开口道。
“所以……三年前盖茨指挥官的意外殉职，不是……？”一位坐在下首的议员小心开口。
“我们有理由怀疑，那是一次来源于升格者残党的报复。”哈桑缓缓地说。“可惜，三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无法还原那次事故的真相，也无法找到谋划那次行动的幕后黑手。”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虽然哈桑和尼科拉给出的信息足够震撼，但不少与会者还是从他们的讲述中迅速抓住了一丝矛盾。不过这次，没人再举手示意。
能坐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等闲之辈。什么该说什么该问，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瞬间了然。
哈桑目光平静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感受着视线中佯装的镇定与不加掩饰的疑惑，还有零星的漠然与漠然深处的哂笑，在心底里重重叹了口气。“好了，已经过去的就不要再花费额外的精力去讨论了，现在我们的重心是应对接下来的情况。”敲了敲桌子，哈桑将会议成员的目光再度聚拢在自己身上。“首先，我们需要确定升格网络是否确实在‘苏醒’，或者说‘重生’。考虑到我们的探测人员难以直接大规模进驻重灾区核心区域，所以，卫星工程必须尽快提上进程。此外，我们也要开始有计划地转运靠近边防线的新城居民与科研据点。然后……”
“好了，这就是你的任务。”莫瑞的单身公寓里，罗门接过莫瑞递来的两个移动设备。“这个是那个人给的‘帕弥什密码’，尝试看看能否破解。那个是格式塔的算力密钥，我们得尽快修改密钥，在不改变原有路径的情况下，将我们需要的2%算力孤立出来。三天之内，尽量吧。”
罗门木然地接过两个小巧的硬盘，冲莫瑞翻了个白眼。“三天？三天后我就要去地球了，你让我三天内破译格式塔底层代码？”
“撒水水啦，反正那2%的算力对我来说不是刚需，大概算是我给予的报酬？”莫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所以，能不能捞出来这份金沙，就看你自己了。”
白了莫瑞一眼，罗门不情愿地将两个移动设备收进口袋里。“行了，里那边我尽量吧。不过先说好，你说的那个‘麻木’机制，目前可没有具体的实验依据，所以很可能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关键点不是这个机制，而是哥哥现在的状况。”莫瑞摇摇头。“只要能让他走出现在的状态，无论是不是‘麻木’机制也无所谓。”
罗门盯着莫瑞平静的眼神，耸了耸肩。“知道了，后续我……”正说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转身拍向一旁的橱柜门。“啧……蚊子。”看了一眼手中的黑点，罗门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
即使人类已经来到太空，即使人类目前的检疫手段已经无比发达，但蚊子这样挥之不去的寄生虫依然如影随形地跟上步伐，来到了空中花园。对此，科学理事会也只能解释为“空中花园太过宜人居住”，来勉强应付外界质疑。索性，在卫生部门的大力扑杀下，这种玩意总算没有泛滥开来。
“可能是我最近去下城区的娱乐场所转悠的时间有点长，吸引了一两只小家伙吧。”莫瑞摆了摆手。“当年在地球的时候，我也是经常引来蚊虫叮咬，啧，说起来还有些怀念……算了，不说了，你需要卫生纸吗？”
罗门从莫瑞递来的纸巾中抽出一张擦了擦掌心，顺手向莫瑞道别。看着罗门合上的大门，莫瑞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看向背后的沙发。可惜这次，没有一个微笑的身影出现在背后的沙发上。
“已经离开了吗……”莫瑞怅然若失地喃喃道，从手中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捻了捻。
一切如旧。
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莫瑞转身走进洗手间，从水龙头下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然后捂住面庞，任由冰凉的冷水在指缝间趟过。
“确实是，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啊。”仿佛过了许久，莫瑞这才松开手。看着镜子前面色瘦削而苍白的自己，莫瑞无声地笑了笑。“相比于我们在牌桌上的小打小闹，这才是真正的‘无法拒绝的条件’。”
走在通往实验室的路上，罗门慢慢展开手中的纸巾，一个模糊的小黑点出现在褶皱的纸面中央。
“生物**……”罗门嘴角慢慢扬起，满意地将蚊子的遗骸放入口袋中的一个离心管里。
在埃尔斯实验室摸鱼的几周里，他可不仅仅只是测序了来自九龙的奇异尸骸的DNA序列。作为空中花园仅有的几处研究生物信息学这样“冷门”学科的实验室，埃尔斯实验室中保留了不少人类黄金时代设想的高科技生物信息战的计划蓝本。
而这其中，就包括了用蚊虫担任“**”的方案。
具体原理很简单，通过调控特定基因转录，让蚊虫对震动的信息记录在大脑中以固定蛋白的形式表达。在回收这些蚊子后，直接从中提取特定蛋白质，读取其中的氨基酸序列，从而还原出震动的波形。
这样的方案说不出有多精密，准确度也非常差。但最大的优点就是完全不存在电信号的产生。
罗门并不像用这样的方法来刺探莫瑞，但在经历过这一系列变故后，留点心眼总比没有强。
快步回到自己的实验室，罗门快步来到分析仪器前，将处理好的离心管塞入其中。在等待仪器读取数据的同时，他也顺手将两块移动设备中的信息拷入自己的私人内存系统中。
很快，信息就全部被解析了出来。罗门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旁的耳机，开始分析从莫瑞家窃听来的声音。
“呲……呲呲……真是……啊，私人空间被那群……这么入侵，还能这么……也不知道……盲目自信，还是……这玩意……PVC……有趣……看起来，事情越来……是你，还是……不过，他说的没错，不管……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耳机里断断续续的声音让罗门不由得皱起眉头。
“看来这技术沦为废案不是没有理由的。”罗门略带惋惜地摇摇头，继续将耳机凑上。“不过也勉强能用。还剩八个小时的记录，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东西。”
几分钟后，罗门面色古怪地放下耳机，直接按下32倍快进。“空白？”看着屏幕上一马平川的波形图，他歪了歪头。“不对啊，哪怕他去睡觉了，八个小时也能收集到一点声音。总不至于蚊子直接死了吧……”
“你也说了，这个技术沦为废案不是没有理由的。”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罗门背后传来。
罗门整个身躯陡然一震，然后，尽管内心在疯狂抗拒着，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转过头。
笔挺的西服，得体的坐姿，外加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具。
那个人出现了。
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罗门实验室的另一张椅子上。
一股窒息感从罗门咽喉传来。他想立刻站起身冲向这个神秘的入侵者，将其一拳打倒在地，但源自内心深处的本能让他只能发出一声哽咽，被牢牢钉在座椅上。
他能感觉到，如果自己现在冲上去，那么铁定会被眼前的家伙瞬间干掉。
像是察觉到罗门的敌意与无力，面具入侵者发出一声叹息，忽然抬手伸向自己的面具。然后，在罗门惊愕的目光下，入侵者揭下面具，把它扔向罗门。
而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原本西装革履的身体瞬间溃散，在罗门一个眨眼的刹那，原本坐在他面前的男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划着抛物线的白色面具，正不紧不慢地飞向解除了禁制的罗门。
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面具，罗门条件反射地看向面具内侧。果然，又一句打印体的文字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说了在终点等你，就请不要试图走捷径了。”
深吸一口气，罗门缓缓闭上眼睛。颤抖的手骤然发力，试图捏碎这个面具。但在面具崩坏的最后一刻，罗门忽然刹住了车。
“一……号……”他睁开眼，咬牙挤出这个干涩的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