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夏洛克不是没有见识过贫穷和落后。
毕竟在前世,他的父母就是从大山出来的打工人,参加工作后也去过不少贫困地区,无论是所见所闻还是自身成长的家庭,都让他对这个社会稳定的头号敌人自认有相对清晰的认识。
前提是,前世的社会已经进入工业社会,并一点点地向群星社会迈进,生产水平和中世纪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是再【贫】【老】【边】【少】的地方,在工业社会的技术加持、强力政府的兜底和社会力量共同参与的帮助下,脱贫的机会和希望都不小。
但今天,夏洛克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见识过于短浅。
罗西斯克村,说是村,不如说是两脚兽集散地,不管这两脚兽是活的还是死的。
偌大个村子,只能看到一两个砖木结构的房屋,各种各样的草屋零零散散地散布在村子联通主干道的道路周围。由于无人清理积雪,相当一部分的草屋处于半塌的状态,寒风刮过,狭管效应产生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这tm真的能住人?
哪怕是前世在爷爷家的土坯房当过几个月人猿泰山的夏洛克都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同样可怕的,是那些盖满了积雪,看起来像是农田的地方。
都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冬雪对来年的种植非常关键,在露西亚,这自然是不缺的,但这需要在收获后降雪前的冬闲时期对土地进行翻耕和施肥等一系列冬田管理的操作。
可一路走来,夏洛克看到的活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和小孩,除了躺在地上散发着浓烈尸臭味的尸体和一个岁数能和他爷爷比肩的老人,他几乎没有看到一个能算作劳动力的男人。视野内看着能用的农具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意味着罗西斯克村的大部分田地都荒废已久,这里的人哪怕是活过了这个冬天,在缺少劳动力、种子和农具的明年,他们也不会从土地上收到太多能吃的东西,生存的希望只会更加渺茫。
村民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糟心,哪怕是教会赈济队伍那载满粮食的骡马从他们面前经过,也没有吸引到他们的注意力。直到教会把赈济队伍展开,开始熬粥和分发面包的时候,食物的香气才让一些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迈着行尸走肉般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夏洛克紧咬着牙关,先前晕车带来的难受和被特蕾莎戏耍的恼怒被眼前的地狱绘卷一扫而空,他的心里只留下了震惊和无尽的愤怒。
“就情况来看,罗西斯克村还算好。”特蕾莎盛好一碗粥递给面前前来乞食的村民,“上个月我们去的石麦村,已经在用死尸充饥了。”
“真是难以置信,”路易莎眉头紧皱,眼角微红,红色的眼瞳中满是痛苦与怜悯。在她手上袋子里的面包,并没有因为分发给了村民而减少多少,这样的场景严重刺激着她内心的道德感与正义感。“布哈林伯爵到底在做什么?喂饱领地的人民不应该是他的责任吗?”
“只有老公爵会愿意这么做,”特蕾莎回答道,“布哈林伯爵的做法,反而是大多数贵族领地的常态。只要上交给皇帝陛下的税金没有缺口,他们才懒得管百姓的死活。”
“愚蠢。”夏洛克声音沙哑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但这就是你要调查了解的现实,”特蕾莎看着夏洛克,“从冬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往布哈林伯爵领派赈济队伍,我们几乎走遍了抗击哈萨克匪帮前沿和伯爵府以外的所有地区,每一个村子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但都是同一出悲剧。”
“……”
夏洛克没有说话,而是走向了一位在给孩子喂粥的女村民。
不知是粥太烫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大声啼哭。
哭声逐渐弥漫开来,为这与地狱无异的地方又多了一份悲凉。
“我来吧。”夏洛克跪下身子,从焦急的妇女手上接过勺子,吹凉勺中的米粥,“乖哦乖哦,吃饭了哦。”
这番安慰没有起到效果,孩子仍然在放声哭嚎。
“教、教士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他……”
为了掩人耳目,夏洛克穿的是教会的黑色教士服。
“【乖哦乖哦】,”夏洛克没有理会妇女惶恐的道歉,而是重复着原先说过的话语,“【吃饭了哦。】”
“【填饱肚子,快快长大。】”
“【才能保护大家,保护妈妈。】”
“【才能让大家以后不饿肚子,让妈妈不饿肚子。】”
孩子哭嚎了两声后,似是听懂了夏洛克的话,哭声慢慢小了下来,并乖乖地含住了勺子,喝掉了米粥。
没人注意到夏洛克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谢谢,谢谢……”看着怀中终于愿意吃饭的孩子,妇女喜极而泣,“感谢您的仁慈,大人,愿、愿光明庇佑您。”
“光明会庇佑我们所有人。”夏洛克一手抚胸,学着扎卡耶夫的口吻回应了妇女的感谢,并顺势问道:“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孩子的父亲呢?”
“具体的日子,我、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夏天的时候,我男人被军爷们抓走了,说是要去打牧马贼,现在都没回来,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干不了多少农活。又碰上大旱,地里几乎颗粒无收。”面对夏洛克的问题,妇女的表情又变得忧愁而绝望,“伯爵大人又突然加了很多税,我们家根本交不起,军爷们几乎是天天来催。现在天气变冷了,他们就来抢我们取暖用的柴火,连我家屋顶的草垛子都拿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家附近已经冻死了三户人,有个一家七口,被抓去两个男丁,剩下都饿死了。”
说道这里,妇女已是声泪俱下。
“教、教士大人,我、我听说教堂里有唱诗班,都是些小孩子,你看能不能,能不能……”
“抱歉,唱诗班只会从教徒中挑选,您的孩子还需要受洗,加入教会后才有资格。”特蕾莎出现在两人身后,用最温和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事实。
夏洛克回头看去,瞳孔微缩,眼中似有一团怒火在无声燃烧。
“这、这样啊……”妇女是眼神黯淡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问一下,问一下,哈哈,感谢您的慷慨,感谢您的慷慨……让我把粥喂完吧,让我和孩子再待一会吧……”
妇女从夏洛克手上拿过勺子,艰难地站起身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米粥,往一个榻败的草屋走去。
哭声再次响起。
“教会的负担也很重,”在夏洛克开口前,特蕾莎抢先说出了自己拒绝妇女的理由,“我们不可能只靠一己之力就养活整个伯爵领的灾民,虽然布哈林伯爵或许会很乐意看到我们这么做,我也希望能承担起这份责任,但是,我们做不到。”
夏洛克站起身,一手握拳放在嘴上,紧握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说的没错,这应该是我的责任。”半晌,终于克制住情绪的夏洛克这样说了一句,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全身板甲cos怀言者猛男的扎卡耶夫正在和一个村长模样的男人说着什么,路易莎站在扎卡耶夫身后,一边听着两人的谈话,一边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表情严肃。
再往远处,是由五十名披着锁子甲,身穿黑色教会罩袍,手持圆盾和露西亚式斧枪的护教军组成的散兵线,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特蕾莎,其实一开始我就想问了,我们只是来赈个灾,为什么要准备这种程度的武装?”
夏洛克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因为有不少平民为了活命,和哈萨克匪帮一样拿起了屠刀。先前我们准备不足,吃了不少亏,”特蕾莎对夏洛克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除此之外,还要防备饿极了的平民暴力抢粮。以及……”
“ 咴儿咴儿!”“闪开!都闪开!”“我们是公爵亲卫队!现在奉命前来征收罗西斯克村拖欠的税金!”
特蕾莎话还没说完,扎卡耶夫那边就发生了骚动。
一队同样全副武装的板甲骑兵 被戒备的护教军拦了下来,他们手里拿着两面旗帜。
一面是红色旗底,纹着白色双头鹰纹章,双头鹰的胸口印着交错的镰刀与长剑;一面是绿色旗底,纹着一只全身金色,一只爪子握着长矛,一只爪子踩在马背上的金雕。
那是代表奥古斯塔公爵和布哈林伯爵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