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面对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柊只能在A与B之间游离,迟迟无法做出选择——毕竟,生与死的未来也许就隐藏在某个选项之后。
“…啊...”
伴随着脆弱的声音,某个瘦小孱弱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边的拐角。他衣衫褴褛,昏暗的灯光照出瘦削的轮廓,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尘土,失去了气力的他捂着腹部,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
从身形上来推测似乎是个孩子,柊见状赶忙冲上前去。
“你还好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孩扶起,然后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痛苦地呻吟,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烦恼。
“…好饿…好难受…”
粗糙的面部由于生理上的痛苦已经扭曲变形。可能是因为小孩子的胃本来就没有那么强韧吧,因为没有食物让胃酸进行消化,胃酸只能够腐蚀胃壁了。长此以往会造成胃溃疡,想必这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吧。
真的太可怜了,明明只是个孩子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可能自从出生起就已经陷入不幸了吧,或许自己和他相比要处境要好上许多。
柊联想到孩提时代的美好回忆。那时的四个人整天无忧无虑,来回于森林的秘密基地和海边的美丽沙滩。勇敢的柊总喜欢走颤颤巍巍的独木桥,爱冒险的他一马当先。绊二也不甘示弱跟在他的身后,表面上毫无畏惧,但是却走得小心翼翼,心里其实害怕得要死。静流就干脆站在原地不甘心地直跺脚,大喊着“两个笨蛋!”然后生闷气,最后只要由脾气最好的琉璃安慰她,事后吃了冰沙才肯消气......四个人的旅程,直到国中仍然美好地进行着,尽管高中时分道扬镳,但是大家都想尽一切办法聚在一起。因为同在伊戸,没有无法跨越的距离。所以大家仍然还是好朋友,仍然......但是一切都在那一天结束了。
2014年2月29日。
静流十六岁的生日。
“救我......救救我!”
记忆中的影像就像录影带按下了回拨键。
那一天,考进了不同学校的四个人因为静流的生日又重聚在了一起。往日的欢笑、默契没有任何改变,美好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聚会结束。分开后,静流和柊一起行动,他陪她逛街,陪她看电影,和她在路边的照相机拍照,和她经历了静流认为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然后
“呐,阿柊。”
“怎么了,静流。”
“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嗯,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吧,我们四个人之间不存在秘密。”
于是她羞红脸,背过身去。似乎考虑了良久,然后鼓足勇气别过脑袋。
“阿柊,我其实一直一直很喜欢你。我希望能和你......”
那是静流最真实的一刻。
她没有说谎,一切都是心里话。柊是知道的。
因为静流说谎的时候,不敢对视对方的眼睛,然而那时候的她与自己四目相交,眸子里包含特殊的感情。
那是——爱意。
但即便如此,柊也从未想过会和静流有特别的发展。
可能有两个原因,但是在那时他仅仅只说出了其中之一。
柊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
“对不起......静流,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很重要的妹妹而已,所以......”
拒绝了她。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静流当时的表情。
空洞,绝望的空洞。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对于她而言是何等的重要。他本想开口安慰她,挽回一些他们之间的友谊,但是冰冷的火焰便在那一刻燃烧起来了。
“柊......救、救救我!”
没有任何预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燃烧成灰烬。然后绊二出现了。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窥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在他眼里曾是无比温柔、勇敢无畏,为了保护他人宁愿牺牲自己,将他当作哥哥来看待的椎生柊实则是如何的无能。一座高墙摧枯拉朽地倒塌了。
支撑着他内心的东西瓦解了。
柊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绊二看着自己,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自己是个废物,救不了任何人”
这句话一直封印着柊的内心,已经整整三年了。冻结的内心似乎再也无法炽热,但是面对眼前孤立无援的孩子,他却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
也许是想救赎吧。曾经的自己救不了身边最重要的人,现在起码想要救下眼前的孩子。
“能够睁开眼睛吗?”
他忍耐着生理上的痛楚勉勉强强地睁开双眼。
柊拿出随身携带的面包,稍微犹豫了一会,但还是下定决心摆在他的面前。
“饿坏了吧,我这里还有一块面包,快吃吧。”
面对柊的行为,小孩不解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孩子也明白,当今世道怎么会有将自己的食物分享给他人的人存在呢。每个人都自私地活着,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活下去的筹码给予别人。但是当他看见柊温柔地笑容时,竟情不自禁地卸下了一切设防。饥饿难耐的他刚接过面包就迫不及待地将它送进嘴里,一番狼吞虎咽,很快就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可能是因为吃的太急食物噎在食道里,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痛苦。柊赶紧将半瓶饮用水拿出来,拧开盖子递给他。喝完了几乎全部的水,他才终于将食物全部吞咽下肚。
“啊…得救了。”
他揉揉肚子,看起来十分满足。
“谢谢你,大哥哥!”
尽管胃袋也是空空如也,但面对眼前年幼的孩子真挚的微笑,自己也被他周身洋溢的幸福所感染,嘴角不禁上扬。然而小孩注意到柊的手正用力地捂着腹部,似乎也感到十分痛苦。
“其实大哥哥你也很饿吧。我知道的哦,这是庇护所分发粮食的纸袋,大哥哥把袋子里最后的食物给了我,你自己该怎么办呢?”
孩子天真的发言一把将柊从温暖的想象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的确,这已经是自己最后的粮食,并且在自己最饥饿的时候他却将粮食分给别人,这等于变相地剥夺了自己选择的权力——这样下去,摆在柊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没关系,哥哥还能忍耐一段时间。”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比自己更加不幸的孩子担心,逞强地让表情尽可能显得自然。
“大哥哥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呢。”
“温柔的人......吗?”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正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曾经自己温柔又强大,被身边的人向往着、憧憬着。
——“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
绊二曾对自己那么说过。
但是自那一天曾经的自己就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懦弱无能的自己。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里,“温柔”和“懦弱”没有任何区别,会怜悯他人的人就是废物、就是弱者。
弱者就该被淘汰。
这也正是为什么他没有选择加入基路伯的原因。但凡有能力成为基路伯那样强大的组织的雇佣兵的,都是一些残忍、卑鄙、不择手段的家伙。在他们的字典里只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与原始野兽近乎无异。他们倚仗旧时代研发的战争武器的“神之骸”肆意地屠杀同类。即便是弱小的妇孺、老人、病患,他们也不会放过。
吃饱喝足的孩子躺在柊的怀里睡着了。
伊戸的夜晚很冷,他不禁冻得哆嗦。柊褪下自己单薄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周遭很安静,已经到了没有什么人行动的时点了。柊也有些昏昏欲睡,但就在双眼朦胧之际两个庞大的身影从街头的拐角悄然出现。昏暗的灯光下隐约能看见他们身披白色风衣,手戴六边圆环,肩膀绣有怪异的肖像画
——狮子凶恶的脸、老鹰狰狞的脸、男人卑鄙的脸、天使伪善的脸。
四面四翼,宗教中智慧天使“基路伯”的形象。
糟糕,是基路伯的雇佣兵!
柊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匆忙抱起怀中的孩子向反方向逃跑。过度饥饿与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导致意想不到的疲惫,尽管孩子的体重很轻他却仍然感到十分吃力。对于他而言,能够奔跑可能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感觉到震动的孩子睁开惺忪的双眼,面对表情慌张的柊,天真的他还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经验告诉他,事件刻不容缓。
意识到他们存在的雇佣兵犹如发现猎物的鬣狗,一路狂奔追赶着柊。体格健硕、酒足饭饱的雇佣兵和身体瘦弱、饥饿难忍的柊的奔跑速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之怀中的累赘,本来就已经虚弱的柊很快就已经精疲力竭。
情急之下手忙脚乱的他打了个踉跄,身体向面前的水泥地扑去。为了保护怀里的小孩,他尽可能地调整身体落地的姿势,让毫无防备的后背着地,却由于惯性导致后脑勺率先着地。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大脑受到重创,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小孩在地上翻过了几圈之后赶忙爬起来,用力地推耸柊的肩膀。
“大哥哥!大哥哥你没事吧大哥哥!”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柊只能依稀听到小孩的喊声,视线也逐渐浊化。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用力地做着嘴型,他迫切地希望小孩能明白,在这紧要关头之下他所要表达的最重要的话
…....快逃!!!
因为在他背后,两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正一步一步逼近。
他别过脑袋,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但是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只小蟑螂。”
黝黑皮肤的雇佣兵身材健硕,粗壮的手一把抓住小孩的头将他拎到半空中。
感觉到身体突然离开地面,视线被倏地往上拉伸。空落落的恐惧从脚下径直往上窜,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要啊!不要!放我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在半空中挣扎,用尽全力捶打佣兵厚实的臂膀。但是这一切只是徒劳罢了。这就是力量的差距,强者与弱者之间难以摧毁的墙壁。
“蟑螂就应该躲在人们没法发现的地方才对,如果轻易就被找到的话那连做蟑螂的价值也没有。蟑螂可是生命力很顽强的,就算缺胳膊缺腿也可以活下去。但是,”
皮肤偏白的雇佣兵凑近小孩,可怖的眼睛死死地凝视他。
“如果被碾碎的话那也就没有办法了。在这个世界啊,老人、妇女、孩子、没用的男人......弱者们都如同蝼蚁般活着,尽可能地避开强者以求生存之道。但是啊,弱者终究是弱者,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每分每秒都在浪费这个世界稀缺的资源,尽管他们表面上无法威胁我们,但事实上他们却严重地影响到我们的生存环境。”
注意到仰躺在地上的柊,他似乎对小蟑螂失去了兴趣。妇女、老人、孩子是最最无聊的牺牲品,因为他们几乎没有能力反抗。然而没用的男人则不同,他们尽管是弱者,却有一搏之力。
惹怒这种家伙最有意思了。
“哟,真是狼狈啊。虽然作为蝼蚁确实有模有样的,但作为男人还真是令人作呕呢。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男人如果无法成为强者那么等待他的只有被屠杀。因为强者同样需要资源来维持生计,相对于没用的弱者,食物和资源还是分配给强者比较好。”
精壮的手臂一把将柊的身体拎了起来。视线突然被拉拽向上,模糊的画面里隐约能够看见可怜的孩子正被黑佣兵举过头顶。
“所以说,弱者没有活着的权力。如果选择去怜悯他们的话,我们可就活不下去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有用尽全力地活着才能有喘息的余地,逃避只会让自己身处险境。像你这种家伙肯定不明白吧,反正说到底就是个废物。”
粗壮的手臂用力地拧住他的头。
他呻吟、恸哭、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他要......做什么?
柊突然联想到某人曾怒不可遏地讲玻璃杯举过头顶,然后愤怒地砸在地上。玻璃杯因撞击四分五裂,碎成玻璃渣......鲜红的汁液在地面上扩散。
那是——
“不要啊——!”
仅仅是一瞬间。
捕捉到在半空中快速下落的孩子,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那是张仍稚气未脱的脸,如果换在和平年代应该还是个相信着童话故事的孩子。
但是自他出生起,这个世界就已经没有童话了。
有的只是战争、屠杀、死亡......
以及如影随形的绝望。
如同西瓜落地崩裂,头颅受到沉重的撞击头骨碎裂。脊椎骨扭曲变形,他匍匐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很快失去了知觉。猩红的潮水向四面八方流淌,令人联想到蓄满血浆的浴缸。
“不堪一击啊,真扫兴。”
黑佣兵一脚踩在小孩的尸体上,恶趣味地蹂躏着这块可怜的死肉。
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某样东西从心口落下,砸破了胃袋,径直向无止境的地狱坠落。
那是......绝望?不,难道是......害怕?也不是,那么说不定就是......
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