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之舟】
破旧的海风时不时从桅杆上划过,死去的海面上漂浮着白色的泡沫,铁锈般的气息在甲板和船舱中蔓延。我曾一度以为这是死者的属地,却又一次次被僵直的活体所拉回。
起初,我和初夏只是想找一个小小的船和小小的海,在其中进行溺死的尝试。于是我动用了笔中世界,在白色云雾所织成的幕布下,却是这样一番惨淡的景象。
“这不是一个死去的好地方。”
当我看到这里的情形时,便这样对初夏说道。
“可是,”初夏指了指船上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枯萎如柴骨般的船员,他们在甲板和船舱里四处游荡,一不小心,便从栏杆和破洞里跌落出去,消逝为一个个苍白的水花。
“他们不是在不停地奔向死亡么?”
我看向窗外的海,海水鱼和水鸟的尸体在那里起起沉沉地浮现,阴沉沉的天空也看不到一点点生命的迹象,时不时有一抹白色或灰色的影子在云层中闪现,然后笔直地坠入死亡的大海,在那里画上最后的标点。
这里是死者之地么?
我问向我自己,当然不会有回答。
白骨嶙峋的船员时不时从我身边经过,无论我如何询问,他们都几乎完全地视而不见,仿佛世界已经不存在于他们都生命之中。有两具骸骨就这样撞在了一起,然后一起跌倒,挣扎中无意间的一个翻滚,便离开了悬崖。
“如果这里真的是死者之地的话……”
我看向初夏,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
但是如果是其他人……因为种种原因而失去对那样东西的希望的人……
他们看到此情此景的话,会怎样想呢?
还会眷恋死亡么?
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一丝腥冷而又沉重的海风吹过我的头顶,凄凉的悲哀慢慢地渗入我的心间,那不足半尺的空间里,剧痛浸湿了每一处创伤。
在死去的海洋上,漂浮着代表着“生”的船。
死即如此,可生亦如此。
举目四望,世事两茫茫。
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慢慢发散到我的身边,然后将我包围。忽然我感觉我丢失了自己的存在,眼前忽然出现了无数个相同的我,宛如破碎镜子的重叠倒影,之后随着雾气般消逝,只留下一道道琉璃颖烁的裂痕。
当记忆与幻想交织,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有那么一刻,我仿佛读懂了一点【理念的支路】的含义。
忽然肩上传来轻轻敲打的触感,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初夏在拍打我的肩。
“你还好吗?”她似乎有一些关切地问道。
“啊,一点事都没有。”我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真是的……
居然被一心寻死的少女安慰了。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襟,随便将心情平复下来。
“走吧,”我说道,“要不要去船长室看看?”
这不单单是一个借口,同时也是一个问题的疑惑。
这艘船……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又一次走进阴暗的船舱,初夏跟在我后面,我们就像两个在故地边缘徘徊的旅行者,一不小心踏入了世界的角落。
不过刚刚踏入船舱的那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回归到正位上,那是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没有声响的音色,轻轻撕裂着我的幸存的神经,直至抹去了稀落的微末。
———
靴子轻轻踏在甲板上,木质的材料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船体的结构磨损的严重,以至于我不得不绕开那些看起来比较平整而宽敞的通路,以防止踩空的危险。我回过头看看初夏,她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但还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我的后面。
对于应该让她走前面还是走后面的问题,我着实考虑了一番——如果走前面,则会有可能踩到隐藏的破旧陷阱,而走在后面,却又可能出现我将那些一次性材料踩塌的可能……想来想去,我决定让她自己选择,然而她又将选择权推给了我……最后不得不抛硬币决定,好在没有出现立起来的情况。
漆黑的船舱里即显得空旷却又感觉拥挤,我没有看到角落里厚重的蜘蛛网和墙壁上蔓延的藤枝,湿冷的海水在走廊里涌动,骷髅般的船员不时擦过我的双肩。似乎是有些心惊胆战,于是加快了步伐,但好奇心又驱使我注目每一处隐藏的痕迹,最后一道黄铜色(也可能是铁锈色)的四方体吸引了我,那上面写着“船长室”。
门好像自己就开了,在阴暗的房间里,破旧的木桌几乎占满了整个视角,枯黄的白蜡烛旁边是还未干涸的墨水瓶,羽毛笔的下面是一本厚厚的书,看起来是船长的日志。
可惜弄丢了时间,于是便只能当作笔记来使用。
不知道初夏从哪里拿出一支手电筒,于是我们就借着这缕还算明亮的光,翻阅起这本笔记。
“晴。”
“今天没有任何改变。”
“阴。”
“今天没有任何改变。”
“雨。”
“今天没有任何改变。”
……
连续好几页都是这样简短而单调的语句,天气每天都有所不同,而记载的内容却毫无变化。
而开篇的部分已经模糊不清,难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单调的语句在泛黄的纸页上重叠翻刻,宛如工整的诗句一般,那是一首在瞬间里闪烁着永恒的史诗。
直至我们翻到了最后一页。
羽毛笔忽然动了起来。
白色的羽毛浸入黑色的墨水中,牵连出一丝淡淡的墨痕。黑白色的结合悬浮在最后诗句的下一行,笔尖轻触,故事的续章在纸面上将即浮现。
“晴。”
留下一个简简单单的字。
笔尖移至下一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移动的墨迹。
“今天没有任何改变。”
我愣住了。
说来也是。
我们什么都没改变。
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和初夏,只是一对路人,无聊的过客,迷途的旅者。
我们的存在对它毫无意义。
空荡荡的房间里,变得有一丝拥挤。
我和初夏悄声退了出去,为那里节约出一点点空间。
存在感忽然变得如此渺小。
即使是拥有了笔中世界,也仅仅是自己故事的编写者吧。
再精彩的故事,或许也只是他人世界的一个废稿。
只好走了。
回到了甲板上,在进入笔中世界的那一刻,我不禁又转过身去回望那片刻的过往。
一个瘦骨嶙峋的船员,晃晃悠悠地摔进了死亡的海。
那何不是一种新生?
或许吧。
确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另一边,也许我会永远记得一个故事:
一艘孤单的船,载着满满的生命在死亡之海上航行的故事。
那艘船是你吗?
再见,船长……
不,又名为船长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