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川市郊外,深青公共墓园。
墓园不能算是个好地方。
因为这里是生命的终点,是一切地上居民去往地下的通行口。
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里死去、安葬,然后默默腐烂——但有些人会从这里出生。
或者说,有些生物。
“可以了,今天就拆到这里吧,反正不是什么工期加急的活儿,准时下班也没什么问题。”
腋下夹着花名册的男人收起圆珠笔,在今天的工作记录上划下最后一个符号。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手持不同工具的劳动者。
他管理着这些工人。
而工人们则负责对这座墓园的拆除。
——没错,这并不是一个正在使用中的墓园。
得益于现代社会集体殡葬方式的迅速发展,这些老式墓园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退出历史舞台,并将曾经由死人所占据的土地逐渐归还给生者。
所以拆除是必要的。
“好嘞,那就谢谢头儿了,看来我今天可以跟儿子说能正点回家吃饭了。”
杵着大锤的工人在一旁憨笑。
“儿子?你老婆呢?”
“早走啦,她嫌弃上面的日子过的太辛苦,就去下面生活了。”
工人的脸上看不出和自己话语相衬的悲伤,大概是早就习惯了。
“啊,对不住。”工头有些尴尬地致歉。
“没啥好道歉的头儿,你看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不也跟她有关吗,哈哈。”
他又笑了。
于是工头决定结束这种不自在的谈话。
他将视线从工人脸上移开,然后扬起双手,示意面前所有的工人集中过来。
“好了好了,所有人都去那边打一下卡,然后就收拾收拾下班吧,咱们明天再过来继续干。”
“好嘞~”
“下班!”
铭刻在阶级血脉里的欢呼声蓬勃喷发。
他们放好工具、衣物和安全帽,穿上自己来时的私服纷纷离去。
沉寂的墓地再次恢复沉寂,进入了本应如此的常态。
黄昏的夕阳透不过云层,留给荒园的只有一片阴郁。
艺术创作里常见的乌鸦也无处可寻——毕竟这里既没有它们的食物,也不符合它们的居住要求。
迁移遗骨的程序早在三个月前就完成了,现在还留在这里的,除了几具深埋土中无人认领的孤骸之外,就只剩下两口空荡荡的私人墓穴了。
私人墓穴——这些犹如为死者准备的豪华套房一样的东西从设计之初的目标用户就是城里的那些有钱人。然而很遗憾的是,那些有钱人似乎根本就瞧不上这座古旧的公共墓园,而平民则根本负担不起私人墓穴那高昂的租金,所以便一直这样空了下来。
是啊,古旧。
说好听点,叫历史悠久;说难听点,就是年老失修。
那些有钱人可不想把自己家人和自己的遗骨跟那些几百上千年的尸体们埋在同一片土地里。
他们愿意尝试新鲜事物,他们乐于尝试新鲜事物,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和能力尝试新鲜事物。
在殡葬这一领域也是同然。
所以这里濒临拆除,所以这里无人问津。
当然,那些喜欢玩试胆大会的年轻人除外。
不过,抛开那些多余的事情不谈,这里实际上有着三口私人墓穴。
在那两口从来没有被利用过的墓穴之外,有一口,是从建墓初期就认了主的。
接手这片公墓的经营者在时间的过渡中被一轮一轮的换掉,但不论是哪一位经营者都不曾知晓在这独立的墓穴里所埋葬的究竟是什么家族的谁,只知道是个他们连名字都无权认知的大人物。
再加上几百年来这块墓穴的租金也从来没有被拖欠,都是按时交付,所以他们自然也就不再去思考墓穴背后的势力了。
但一口私人墓穴所能带来的利益终究有限,无法维持整座墓园的日常开销,因此到了整个墓园都面临着拆除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这一口几乎独立的私人墓穴自然也不能幸免。
于是,在和政府谈判拆除协议之前,经营者便将告知书发给了那口私人墓穴的租用方。而租用方发来的回复也相当迅速,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明白。
然而,也就仅仅只限于这两个字了。
因为除此之外,租用方并没有派任何人手过来回收墓穴里的遗体,就好像它们压根就不关心墓穴主人的情况,或者那口墓穴里可能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一样。
但经营方又不敢在未经许可的前提下私自进入私人墓穴,所以他们便只能一边进行着其他区域的拆除工作,一边等待着租用方的下一步回应。
黄昏继续悬停在这片空无一人的墓群上。
“簌簌——”
直到一只渡鸦飞来,落在枯败的矮木树梢,抖落下几片灰褐色的叶脉。
但事实上这挺奇怪的。
当然,所谓的奇怪不是指这附近并非乌鸦的栖息地。
而是这渡鸦的喙间正衔着一部精巧的手机。
一只渡鸦,衔着一部手机,来到了墓地里?
看来这只渡鸦可能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还有可能上过大学。
不过比起这两种猜测,更有可能的果然还是另外两种——要么,它是小偷;要么,它是信使。
如果是小偷,那它偷的还挺有眼光。
如果是信使……那它的收信人是谁?
“簌簌——”
就像是要回答这个问题一样,渡鸦从树梢上再度起飞,并于这一次落在了那私人墓穴的门梁上。
“啪。”
接着,乌黑的喙轻轻松开,将手机塞进了大门正上方那窄小的通风口里。
而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那只渡鸦便仿佛是完成了一个任务般,干净利落地张开双翼,飞离了这片阴沉的黄昏。
——
深青公共墓园,三号私人墓穴。
这里是生命的终点,是地上居民去往地下的通行口。
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里死去、安葬,然后默默腐烂——但有些人会从这里出生。
或者说,有些生物。
比如说……一条龙,之类的。
“嗯……?”
将苏芳从睡梦中唤醒的是一道光。
不,那也许很难说是“一道”光。
毕竟这些透过他紧闭的眼皮并击打在他视网膜上的光芒正在以毫秒为单位飞快地变换着自己的颜色。
这些被现代人称之为RGB的光污染正在眼中影响他作为一条龙的视觉健康。
所以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下,他苏醒了。
伴随着一声夹杂起床气的咆哮。
“把窗帘给我拉上!”
看的出来,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理智。
毕竟太阳可不会发出RGB。
如果哪一天我们从床上醒来,看到窗外的太阳正如同夜店舞厅的灯球一样朝着四周发散出彩虹色的光芒的时候,那就该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自己的视觉成像端口出了故障,还是某知名电脑外设厂家又有什么奇怪的营销方案了。
那么是什么在发光?
苏芳睁开双眼,曲窄细长的龙瞳在光中收缩然后又放大,然后聚焦在了眼前的一块长方形板子上。
“检测到目标已被唤醒,正在中止起床协议。”
一道极其不自然的声音从板子中响起,耀眼而幻丽的光也随着声音的淡出而一同消失。
苏芳从未听过带有这种音色的人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只不过现目前他心中的好奇与疑问实在是太多,所以即便是要问,他也得先整理一下内心的思绪才行。
但这块闪着微光的板子似乎并不打算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您好,哥哥。”
因为它直接朝着苏芳开口说话了。
——
十分钟后。
苏芳大约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冷静自己的脑子,又用了四分钟的时间来研究眼前的板子,并用一分钟的时间重新坐了下来,与面前的这块自称为自己妹妹的板子开始对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我的妹妹,只是一个用着我妹妹的名字和声音的使魔?”
他看着眼前这块连形象都没有的发光板子,开口提问。
“错误,我是人工智能导航员薄荷,您所提及的使魔概念实为魔法造物,与我的概念并不相同。另外,根据创造者的设定,我确实是您的妹妹。”
“她倒确实是叫薄荷,不过人工智能又是什么玩意儿……算了,谁是你的创造者?”
“大巫妖,边缘长夜先生。”
总算有个熟悉的名字了,苏芳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边缘长夜是他父亲的老友,也是他的叔父,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一条龙会和一位巫妖交上朋友,不过鉴于这位叔父在他的印象里还算不错,所以他倒也就不深究了。
不过,既然眼前这个自称自己亲妹妹的使魔是由边缘长夜所做的话,那他倒也就能够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问题了。
“那你既然自称导航员,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我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个黑漆漆的洞穴又是哪儿?”
苏芳问出了自己当前最为关心的事。
“回答,龙族个体苏芳,您此前已进入深度睡眠状态504年11个月3天,此处为云居川市北郊区深青公共墓园三号私人墓穴,产权持有人为边缘长夜先生。”
他的妹妹如此回答。
“等一下。”
但比起她妹妹那机械般的轻描淡写,作为听者的他则是显得有些慌乱。
“你刚刚说多久?504年11个月?”
深瞳中的目光唯有难以置信。
“确切来说,是504年11个月3天。”
“而且这里还是墓地?意思是我叔父把我给活埋了?”
“错误,此乃必要的保护措施,目的是维持您的休眠状态,而现在则是休眠状态结束之时。”
“结束?为什么结束了?”
“因为边缘长夜先生召唤了您,他需要您的帮助,而您也有需要知道的事情。”
苏芳沉默了。
然后在这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开口提问。
“我完全不记得我当初是为什么会进入休眠期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错误,未授予信息告知权限,请直接咨询边缘长夜先生。”
然而这一次他所谓的妹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行,我明白了。”于是,苏芳直接站起了身,“那现在就带我去找他吧。”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另一个拒绝。
“错误,未满足离开要求,请检查自身状态。”
明明是自己妹妹的声音,却听上去像个陌生人一样。
“检查自身状态?什么状……”
苏芳正想说自己的人形态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诚然,像他一样的龙族都是可以自由在龙形态和人形态之间切换的。
但他的人形态却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这……”
生长在头顶的双角和身后裸露在空气里的龙尾,收不回去了。
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古早动画片里的小龙人。
“喂……”
苏芳投向薄荷的目光绵软了不少。
“你不是那个什么人工智能吗?解答一下我现在这个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没办法变成人形了?“
“边缘长夜先生根据您的问题提前准备过答案,他说:这是因为现代魔力浓度消褪的缘故,所以你现在既无法完全变成龙形,也无法完全化成人形。”
“好,那既然他提前准备了回答,那肯定也准备了解决方案吧?”苏芳的双眼直盯着屏幕。
“正确,请看您身后的供品台。”薄荷给出了确切的答复。
“供品台还行,意思是真把我当死人了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苏芳还是依旧转过身,看向了自己妹妹刚才所说的方向。
“啪。”
仿佛是为了特意应和苏芳的这一行为般,墓穴内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灯光由上而下,打在了苏芳目光所见的供品台上。
而在那供品台上摆着的。
“这……”
是一套崭新的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