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我并不算太清楚。
我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身子很高,或许只是对当时的我而言。
模糊看不清五官的面孔,在我印象之中一直都是背影的人,转过头来。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转过头来吧。
不过已经习惯了不去注意那人的面孔,甚至就连“想要弄清楚是谁”这一想法都在很久前被抹消。
男女,老少,一概不清楚。
唯一能够作为识别性存在证明的,就是那人宽厚的背影以及沙哑的声音。仅此而已。
“那么训练就到此结束了。”
和每次任务结束后的训话一样。只不过每次站在台下的都是新面孔。
伙伴,朋友,熟人,一个个从身边消逝。
那时候只是简单地以为是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人。
这次又将是一样么?
我依然这样想着。
但不同的是,平素从不正眼看我们一眼的人影面向了我们。面孔依旧处在阴影之中,不过似乎是戴着眼镜的。
“恭喜你们,成功站在了这个国家的顶点。”
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只是明白,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伙伴从身边消失了。理应如此。
“你们是胜利者。”
人影粗大的手指轻轻托了托眼镜框,脸孔的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中棱角分明。
“不过最后,我要以个人的名义送给你们三句话。”
那个身影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悲伤的感**彩。
“战士的才能就是杀人。”
沙哑的声音也变得有了磁性。
“战士的义务就是杀人。”
一直以来都是在用假声和我们沟通么。能够很明显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大概在三四十岁左右吧。
“战士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杀人,仅此而已。”
说完这句话后,那个人影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般,拖曳着破烂的黑袍在阴影中消失了。
大概现在所能想起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就是那个黑到根本不能再黑的背影,以及这三句话。
我想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想要记清楚小时候的事情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为什么那个男人当时的话语里满溢着痛苦和伤感呢?
我没有多想。只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已。
从黑暗中脱身而出沐浴在阳光下的我们,很多事情都已然忘记。
“接下来,就由你们选择适合自身的武器。”
不,那是更早以前的记忆了。
应该是最初接触这个国家的秘辛之时。所谓的高端战力,在黑暗中守护这个国家的,共有五人的无上存在。自开国之初便有的,一直流传至今的传说,实际上背后是血淋淋的真相。那并不是五位骑士,也不是五个武者,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算不得是五个生命。一代一代更迭下来的,只是五个祭品而已。从奴隶市场上买下来数千的孩子,然后进行训练,经过各种各样的考核,不合者就会被无情淘汰,而剩下最终站在尸骨山上的五个人,便会成为“容器”。
“你想要成为伟大的传说么?”
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以及想要成为正义伙伴的无数孩子不假思索的选择到底错在了哪里。
“想的话就跟我们来吧。”
记忆中宽厚的手掌却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是啊,那个人当时说的是“传说”, 而不是“人类”。
如果仅仅是想在世上留下名号的话,就连有着悠久历史的物品也能够轻易做到。五个孩子所抱有的英雄梦想,最终成为了泡影。他们所面临的唯一选择,就是被不同的兵器寄宿而已。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五个守护国家的战士,仅仅是丧失意志而被刀剑操纵的傀儡。
亲眼所见,真正打很久前就自民间流传下来的,被诅咒的武器的传说。
到那时候,想要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摆在面前的,是一杆锈蚀无光的长枪。经年累月从未被擦拭过的枪身上,刻着很难看清楚的铭文。
不只是丧失美感,第一眼看去就像被彻底锈蚀,给人一种只要挥动一下就会折断的错觉。
但是我选择了那把枪。
或者说,那把枪选择了我。
右手抓起枪杆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
情不自禁地在空中挑出一个漂亮的枪花。
如臂指使的兵器,简直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得到了延长。
不,甚至是这样一种感觉,那把枪才是主体,而我本人只是被它使用而已。
心若流水,枪出如龙。
以闪电般的速度击出——
血液在沸腾。
耳畔仿佛了听到了枪的尖啸。
真是趁手的兵器,那么就
无法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意识颠倒。
某些事物在强行涌入我的大脑中。
嵌入,灌注,装填,加载。
巨量的信息以四个一成不变的程式在我的脑部运作。
还有自己的意识,但是不能阻止这个过程,只能够眼睁睁看着。
从涌来的记忆碎片中,我看见了
千米的巨人,挥舞着手臂,将四周的一切锤成废墟。
嗜血的野兽,显露着獠牙,将坚硬的甲胄撕成碎片。
巨大的魔眼,喷吐着强光,将视线的所及焚烧殆尽——
诸神黄昏。
甚至连想都不用想,脑海中直接出现了这个名词。
这并非因我个人经验所作出的判断,而是被强行告知而得来的信息。
并不觉得耸人听闻。
怎么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此刻画面的惨烈度不足以用普通的战争来形容。
然后,我在画面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手执长枪的身影。
位于废墟的正上方,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数敌人搏斗。
对手的武器多种多样,对手的攻击方式诡秘难寻,对手的实力深不可测。
但是那个人只用手中的长枪作为回答。
横扫六合,气荡八荒。
沾着即死,擦着即亡。
所到之处无一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但是敌人越来越多。
那是根本无法彻底根除的,从概念上涌现的“无穷”。
虽然外界袭来的攻击根本无法伤害到自己,但男人的身体却正在从内部崩坏。
超出负荷,力量耗尽。
旋即被如潮水般的怪物淹没。
能够清晰地看到男人脸上最后的表情。
我明白,那是想要保护什么,但是却无法做到的缺憾。
身经百战的战士,最终以悲剧谢幕。
“啪叽——”
头部传来鸡蛋壳打碎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一瞬间全部崩坏。
脑中凭空多出了一段信息。
粗略地看一下的话,应该是枪的使用方法吧,那个男人所展示的战斗方式。
这样一来就结束了吧。
“-----”
“!?”
在一瞬间五感丧失。
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
全部被从这个身体上所根除,像程序一样被干净利落卸载删除。
“想要变强的话,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是那杆枪发出的声音,听不出男女的中性平缓不带一丝感**彩的声音。
没有反驳,没有出声。
自己来到这里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超越他人的实力,其他的都无所谓。
纵然是失去一切也再所不惜。
以失去五感为筹码,进而获得强大的力量。
此后,少女很快适应了这个躯体。在黑暗中战斗,像人偶一样战斗,与自己的内心战斗。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为了守卫想要守卫的世界,就该从背后将敌人无情斩杀。
杀死一个人很简单。杀死两个人很简单。杀死十个人很简单。将正义理念贯彻于胸的少女,轻易杀死了上千人。
无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只要是被贴上有害标签的人物,统统将其斩杀。
为何要战斗?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一直以来憧憬成为的守护者,为正义而献出一切的人,究竟是对是错?
“放弃吧,绝对的正义根本不存在。”
“想要达成某个目的,就只能不断地失去。”
“只是因为你的无力,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要…变强。”
“要…变强。”
“要…变强。”
少女的心中迅速作出了决断。
以失去情感为代价,得到了更为强大的力量。
战士不需要人类的情感来考量世界。
对与错都无所谓,只要坚信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行了。
以一人之力成为了正义的伙伴。纵然就此孑然一身也无所谓。
少女认识了同伴。
在一次野外任务中顺手救下的,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虽然看不见,但想必她也有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吧。
尽管渴望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可就连简单的交流都无法做到。
不过没关系,只要和她处在一起,就会变得安心。
通过千场战斗所培育出的直感,从而清楚地确定周围是否有人。
能够感受到少女嘴唇的振动,她在说一些什么呢?
想要了解,但是更多的时候,只是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就够了。
完成任务后,就到这个小树林来找她,一成不变的日常。
多么想让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
但是,就连这样小小的祈求也被无情地撕碎。
孩子被少女的敌人所杀,大卸八块吊在树上。
当少女赶到时,面对的只是冰冷的尸体。
“------”
一向视人命如草芥的少女内心开始动摇。
“------”
长久的沉默,那个问题又在脑海中浮现。
为何要战斗?
战斗的意义?
自己的目的?
早已麻木的内心出现了名为“痛苦”的情感。
还没来得及把我的名字告诉你。
还没来得及等到战争结束。
还没来得及——
与此同时,少女的全部问题迎刃而解。
因为没有人来保护自己,所以只能变强。
因为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所以想要守护他们。
只是为了守护和自己同样的人而战斗而已。
就这么简单。
这并非是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是自己将这个微小的愿望与正义的理想混淆了而已。
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那个孩子就不会死。
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那个孩子就不会亡。
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这里就没有尸。
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这里就没有体。
“-------”
被压抑的情感于一瞬间爆发出来。
人类感情的极致。
甚至突破了诅咒的缚锁。
五感在一瞬间恢复。
冰封的内心重新解冻。
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
枪的力量开始流失。
因为无法再次寄宿少女而开始自灭。
因不甘而发出哀嚎。
斑驳的铜锈开始掉落,如同蛇蛟蜕皮一样。
枪尖冒出屡屡青烟,象征着器具存在的灵魂开始随风消散。
智慧被磨灭殆尽。
只剩下原始本能的恐惧和绝望。
枪身发出剧烈的震颤。
在此前从未发生此类的事件。
但是很清楚的是,如果没有宿主,它在半分钟内就会彻底消失。
越是存在得长久的事物,就越恐惧死亡。
“想要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呢,不止人类,万物都是如此。”
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枪杆。
“容身之处的话,就用这个名字吧。”
少女开口了。
“——”
她的嘴唇微张,吐出两个字音。
那应该是她原本的名字。
少女的名字刚说出嘴边,就如同言灵一般被吸走。
濒临崩坏的枪身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音的时候,那个名字已经不存在于世上。
“——”
无法再度想起之前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应该能和那个女孩子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但是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和这个名字一样。
虽然明知道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但是泪水却绝不会落下。
过去的自己仅仅是个杀人者罢了。
站在这个立场上,无论是夺取生命还是被杀害,都只是一个循环罢了。
那个孩子将自己从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中唤醒。
“一路走好。”
将尸体草草地掩埋起来,然后在坟墓上插上一束淡黄的矢车菊。
“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就叫做蓝瑟(lancer)。”
少女的决意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以那个人以生命为代价教会自己的事情,走出原本应该走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