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一辆平平无奇的灰色小轿车穿过由两侧观景树组成的绿色隧道，来到两层楼乡间制式的别墅区。它经过第三个十字路口左拐再右拐，进到一个较为不起眼的私人别墅，慢慢停在宽敞的客用车位上。
一名保安查看预约登记系统，确认了来客的身份后，恭恭敬敬地小跑前去打开后车门。
“您好，戈弗特先生。”
名为戈弗特的男子从轿车后座上走下来，目光轻蔑地瞥了眼一旁挂着职业微笑的保安。他身穿做工精致的黑色西装，外披黑灰色的宽大风衣，锃亮的皮鞋反射着微弱的光。
卡特法尔已经入秋，夜晚的温度骤然急下，戈弗特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一下，朝内拉紧有些外开的风衣。他捋了捋自己那用柑橘味发胶打理好的红褐色短发，看向轿车的右侧，另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随后朝别墅的二楼看去，向外透着光的玻璃窗被窗帘遮住，看不到任何东西。
“泽斯克林先生已经到了么？”
戈弗特向刚把车门关上的保安问道。
泽斯科林是卡特法尔国防部部长，作为参与这场小型秘密会议的一员，旁边的黑色小轿车已经用特殊车牌无声告知了他的早早到访，可戈弗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这个保安能有点脑子地回答个不一样的答案。
“是的，已经到了十五分钟了，和泰达先生一起。”
保安读懂了戈弗特心中的想法，可抛来的回答却让戈弗特心头一闷。
如果只是单单泽斯克林先到访这里还好，可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另一个名字，还是一起过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谢谢。”戈弗特压制住喷薄而出的焦躁情绪，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和方才一样平静，“看好我的车，别让什么贼人撬掉值钱的东西。”
“好的，先生。”
保安的声音听着和方才别无二致，却让戈弗特感到尤为烦躁。
他沿着那条连接着门的地毯走进别墅内，在由褐色与咖啡色相间的瓷砖地板和做工精细的黄铜吊灯构成的空间内，一条铺好的马山地毯笔直通向前方的电梯门。那复古的电梯卷帘栅栏门早已拉开，门旁的侍者也是脸上挂着与保安同样的笑容，等候多时。
“晚上好，戈弗特先生。”侍者走上前取下戈弗特的风衣，最新型的室温调节装置令整个门厅充斥着温暖的空气，“首相先生早早就在盼望着您的到来。”
“我知道，所以我提前了二十分钟到。”戈弗特瞪着侍者，敲了敲右腕上的手表。
“是的先生。”得知自己说错话的侍者身体缩了一下，不敢继续沿着这话题嘘寒问暖，“请稍等一下，我向首相先生通知您已经到了。”
侍者赶忙打开右腕上的电子仪器，向上弹开的显示屏泛起亮光，他匆匆敲击九宫格键盘传达讯息。戈弗特一言不发，带着居高临下的逼人气势俯视着侍者，准确来讲是显示屏洒在侍者手腕上，隐约泛起的白光。
十秒后，那白光闪出一抹绿色，戈弗特把视线从侍者身上移开。
“不好意思，戈弗特先生，让您久等了，我带您上二楼会见首相先生。”
“不用了。”戈弗特制止住准备踏入电梯内的侍者，“我自己一个人上去就可以。”
戈弗特强硬且高傲的语气让侍者茫然呆在原地，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还未尽好自己应有的职责，可对方早已按下通向二楼的按钮。
卷帘栅栏缓缓合上，电梯内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随后开始向上移动。
不一会儿，电梯到达了二楼，遮掩内部的石门也随着卷帘栅栏的开启而打开。朴素的房间，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几个紧靠着墙壁、装满了封皮书和资料袋的檀木书柜，以及一张摆放着各式资料的巨大的办公桌。首相劳格.乔那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色平淡地看着他，只是这样而已，可却让这室温二十五度的舒适空间充斥着压抑。
戈弗特直挺着身子走上前，平淡的表情背后，那内心的焦躁愈发汹涌膨胀。他的眼珠子看向另外两人，泽斯克林双手交叉靠背，站在首相的身旁，宽大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宛若一座大山，而名为泰达的男子则是静静坐在首相的面前，膝盖上放着几张写满资料的厚纸和一份文件夹，握着拳把玩着指尖。
如果是单独两人会面，戈弗特一定会嘲笑泰达那显得可笑的地中海，可是现在不允许那么做。他神情严肃，随手拿了张椅子，和泰达一样坐在劳格和泽斯克林的面前。
“嗯……今天是几月，几号？”劳格开口问道。
短暂的沉默，实际连一秒都不到，可戈弗特立马反应过来这无聊的问题是朝着他问的。
“十月二十三号，首相先生。”
戈弗特那放在膝盖上，被左手掌盖住的右手紧握成拳，微微翘起的食指不安地晃动着。
“都这时候了啊。”
嗒，嗒。劳格右手握着钢笔，对着桌面敲打了两下。
这毫不友善的声音让戈弗特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捶打。
“那么，戈弗特，‘Emoban’找回来没有？”
没有客套话，没有开场白，这直接了当的问题，让戈弗特全身的器官顿时警惕起来。他赶忙在脑内思考措辞组织语言，独自一人默默演讲个几回，放松语气，声音保持清晰，不要让对方发现他此刻的情绪，缓缓开口。
“当然，首相先生，虽然贼人仍然逍遥法外，可调查已经取得成果，在服务器获得的音频痕迹让我们得以确定贼人是名华汉人，嗯，根据各大交通机构提供的信息资料，以及无人机的监控信息来看，现在搜索重心确定在新共联，抓到贼人，找回‘Emoban’只是时间问题。”
他妈的！戈弗特在心中骂道，说出这些完完全全是在暴露调查基本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可首相那直直盯着自己的平淡眼神，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去思考，话语就如同泄洪般不受控制倾泻。
嘴巴不能停下，要是停下来就完蛋了。该继续说些什么，最新核心技术的研发进展？与拉克哈达的战况？戈弗特的大脑急速旋转，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
“戈弗特。”
劳格缓缓开口说出名字，这表示他亲自结束了针对这个问题的谈话，可戈弗特不知该表示庆幸，还是应该更加警惕。毕竟这种单方面的结束，往往接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蜂鹰’一直都是我们国家军事的中坚力量。”劳格的语气透出些许柔和，“我知道，你为了它、为了祖国投入了许多心血，核心被窃取，你很着急，费了多少心思想把它找回来，这我也知道。”
戈弗特默默低下头，对首相的理解表示感谢。
“不过……”好似方才的关心全都是假的一样，劳格将话风一转，用钢笔再度敲了下桌面，“你要知道，时间不会等待我们，即便调查一切顺利，可窃贼指不定已经把‘Emoban’交给了拉克哈达，原本形势大好的战局，会因此事对我们国家不利起来。”
这句话给了戈弗特沉重一击。
“当然，他也可能没有交给拉克哈达，但要是他交给了其他国家，或是恐怖分子呢？往好的方面想，他现在还没有交给任何人，‘Emoban’还处在一个进行着地下交易的状态。但是……”
劳格像是要把钢笔深深镶进去一样抵住桌面。
“万一‘Emoban’的任何信息，泄露给了外面那些媒体机构，或是人权组织呢？”
他的语气从无所谓一般的平淡开始变得阴沉。
“‘Emoban’是通过分离驾驶员精神，传送固定在机体上，提升两者最适性和操纵性的技术。戈弗特，你我都知道，这项技术虽然让国家在军事技术上有着独特的优势，可一旦泄露出去，人民将自行组合出一种不应有的负面信息，那些媒体机构和人权组织，便会煽动、放大人民的情绪，让政府无法控制，使得整个国家陷入不应有的恐慌吧。”
在讲到“政府”的时候，劳格再次用钢笔用力敲了下桌面，好似在借此表示这是重中之重。
戈弗特能理解首相的意思，如果被媒体机构或是人权组织得知任何一点关于“Emoban”的信息，那么自己在政界拥有的权利和地位，都将会被愤怒的人民撕碎至不复存在吧。
而且，还有六个月，便是卡特法尔四年一期的大选了。
“国家和人民都不能陷入混乱，这是我们的职责。”
那声音充满着掌权者特有的强硬。劳格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没有握住钢笔的手轻拍了几下桌面。
“是的，首相先生，您所言极是。”戈弗特想表示忠心，想借此拉回一点被碾得粉碎的话语权，可劳格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在此之前讨论过了。”
……讨论什么？
戈弗特在内心深处发出尖锐的咆哮。
“‘Emoban’已经有技术泄露的可能，这对国家安全和军事方面是致命的，而且，如果军事技术核心只放在‘Emoban’上的话，遭遇如现在这样的突发事件，就会陷入不利的被动局面。对此……”
劳格从资料堆顶上拿出一张起草计划书放在桌面上。他戴上办公时专用的圆框眼镜，手指按在资料上，逐字逐句地念道：
“为了防止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不利情况，以及对未来局势的各项深度思考，最后决定，将军事技术核心的研发方向转移至‘Rotrti’上，国防部拨给A7研发组的资源和研发资金调高百分之三十二，借此加速完成‘Rotrti’的研发，尽快在两个月内，将应用‘Emoban’技术的武装完全替换为应用‘Rotrti’技术的新型武装，保证卡特法尔军事技术的机密性。”
一字一句，如同在用脏淤木桩，将戈弗特钉在阿加蒙山的耻辱柱上，这和剥夺自己在政界拥有的权利有什么区别？紧闭的双唇中咬牙切齿，努力控制住表情的脸庞，双目却早已瞪得如同铜铃。戈弗特甚至未曾发觉他的双手因情绪激动紧握在一起，指甲将手背慢慢刮掉了层皮。
“确认一下，戈弗特，这是基于各项因素和可能性，经过慎重探讨决定的计划。”劳格将这张起草计划书隔着桌面移向戈弗特，工整的字迹和石墨的气味让戈弗特心烦意乱。
戈弗特接过起草计划书，装模作样地扫了几眼。那个地中海猪猡，为了这张狗屁废纸，一定塞给了那满脑肥脂的国防部部长不少钱吧。他在心里头对泰达和泽斯克林咒出无数恶毒的谩骂。
他脸朝着起草计划书低下头，趁此空档整理情绪和面部表情。然后，他重新抬起头，将计划书优雅地放回书桌上。
“如果是首相先生深思熟虑得出的结果，我是必然支持的。可是，第二代‘Emoban’的技术研发进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最慢七天后便能研发完毕，对相应机体进行快速更新，保证战局的优势能再度扩大，即便旧式‘Emoban’有泄露的可能，我们也可以立即抽出相应人手加强防护代码，甚至更改安全系统的相应架构。”
戈弗特深知再继续说下去，指不定会无法保住现在拥有的权利和职位，可那张会将利益中心转移到泰达的计划书已经起草完毕，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就算信息泄露，战争的荣光依旧站在我们卡特法尔这一方，我们的情报部也能将人民不安的火苗给扼制住。”他顿了一顿，观察首相的神情，看他的眼神并无方才一样阴沉时，便继续说了下去，“‘Rotrti’还未经过多次严格的实地测试，就这样直接对机体核心技术进行替换，可能在之后会出现无法控制的技术漏洞，暴露给我们的敌人，对我国的安全埋下隐患，这是致命的。”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最后，随着劳格将钢笔扔在一旁，清脆的敲击桌面声打破了死寂。
“戈弗特。”他没有任何权利被冲击时应有的怒火存在，他不是暴君，单纯是和最开始一样，语气如脸色般平淡地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这张计划书只是刚起草不到十几分钟，经过各项流程到发布还要三到四周。可时间，是不等人的，我们的敌人在暗处垂涎着我们国家的一丝一毫，你身为M9研发部的主负责人，应该深知这一点。”
“是的，首相先生。”
戈弗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回归平整。
“嗯，那么，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应该还有工作没有完成吧，会议就到此结束吧。”
劳格的神色变得凝重，好似回到了三年半前的大选。
“我衷心感激你们的理解和支持。愿卡特法尔荣光永存。”
卷帘栅栏缓缓合上。
戈弗特向首相和另外两人表示感谢，告了辞，做完这些官场礼仪的他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泰达那家伙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知道，那是胜券在握的态势，确信自己用不了多久，权利将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的狗屁想法。
电梯到达一楼，他不耐烦夺过侍者递来的风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出到门外，保安为他打开后座车门。他坐上车内，懒得搭理保安的寒暄问候，命令司机赶紧开动车辆，往自己的住址开去。
引擎在他耳内如黑马咆哮般低沉轰鸣，车子带他扬长而去，连同烦躁和怒火，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