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内,空无一人。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双眼静静地闭着,像是不想被这个世界打扰,沉睡在摆满仪器的手术台。浓密的毛发凌乱不堪,身体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
成元天的脸被一小块白布盖着,犹如一座庄严的山被白雾笼罩。
手术台前,几个蓝色的星光轻轻降落在医院的地瓷砖上,一个蓝发的少女出现了。
艾莉亚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
少女走上前去,轻轻用手指挑开白布,她闭上双眼,仔细地聆听着什么。
然后,她睁开了双眼,眼瞳化为了蓝色,她举起手在空中划过,手术室的门被锁上,外面又显示出了“手术中”的字样。
少女张开双臂,淡蓝色的光芒在她的身旁环绕。
“米娜的女神,心的传递。
吾为冥河的摆渡人,又为天堂的看门者。
听风铃的低语,临夜雨的静谧。
谷布里勒,安可。”
“你先回答我,你来这做什么?”
成啸天的眼圈是红的,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了上来。
“在下是来找人,不过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您,看来您与艾莉亚小姐相处的并不融洽。”
“少废话!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们究竟……”
成啸天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一半的愤怒猛然转化为了恐惧,他后退了一步。
“您不用害怕,之前可能发生了些误会,这些我一会儿再给您解释,但我现在要去找艾莉亚小姐。”
母亲去世了……
成啸天站在花圈面前,眼泪大把的往下流,哭泣的声音有些嘶哑。
2047年,商场发生大型火灾,艺雪是唯一一个遇难者。
舅父走到成啸天身后,把宽大厚重的手掌放到他的肩上。成啸天回过头来,看见舅父沉重的脸。
“小天。”
“舅舅?”
“你爸呢?”
“他……”
成啸天哭得再一塌糊涂,脑袋却是清醒的,他知道,此时父亲正在送别会会场外,不知道躲在那个地方大口地吸烟。
自从噩耗传来,成元天没有说一句话,烟量越来越大,每天十多包地抽,他不再去公司了,只是关在房间里,与烟酒为伴,可是无论喝得再醉,都不会发疯,只是保持沉默,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刚入院,惊魂未定的精神病人。
舅父离开了,成啸天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照片,然后跟了上去。
银杏树叶开始飘落,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臭味,萧瑟的风使成啸天打了个寒颤,透过穿着白衣服的人们,成啸天看见,一颗银杏树下,父亲正独自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烟,舅父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揪起成元天的衣领,而成元天像个断线的木偶。
人群开始转过身去,目光投向了那里,成啸天躲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
舅父张着嘴,冲他骂着什么,而成元天没有任何反应,目光偏向一边,无精打采地望着四散飘落的落叶。人群议论纷纷,成啸天麻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看见,舅父的眼泪从脸颊边滑下,而父亲却毫无反应,他听不见,舅父对着父亲吼着什么,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一拳重重地扣在成元天的鼻梁上,将他打翻在地,人群开始惊呼,一些人冲上去,将舅父拉开。几个亲戚大妈来到成啸天身边,开始安抚他,哄他离开。
透过人群,成啸天看得很模糊。
一切都模糊了。成元天倒在地上,别人扶他,他不理会,过了一会儿自己爬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跪在舅父面前。舅父的火气消去了,厌恶地看着成元天,然后摇了摇手,示意大家离开。
人们离开了,一个大叔劝了两句成元天,而他依旧跪在那,大叔无奈,走了。
眼眶湿润了,一切都是黑色的。
银杏树下,父亲一个人跪在那里,然后缓缓起身,默默离开了。
成啸天的牙齿咬得卡兹响,鼻涕眼泪流了下来。
废物……
成啸天漫无目的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不知道这里是哪。
不用见他最后一面了。
成啸天这样想。愤恨,撕裂般的悲痛在五脏内翻腾。
成啸天在朝和手术室相反的方向缓缓走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是冰冷的,四周的空气是刺骨的,像是茫茫无尽的宇宙,他好像能看见星星,在眼前漂浮,湿润的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成啸天倚在墙壁上,然后坐到地上,头埋在双腿间,失声大哭起来。
奔溃了,毁灭了,塌陷了,这个世界。
手机响了,成啸天看了看,然后挂了电话。是医院打来的。他们一定发现自己不在了,自己给他们留的电话,他们便打给了自己。
有什么用呢,都没有意义了。
成啸天笑了,笑得僵硬。
“呵呵……就这样离开吧。”
命运在捉弄我么,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走的太突然,一个人将走得太辛苦。可之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成啸天想起了母亲去世后的生活,又回忆起了母亲去世前的生活。
“差距真大呀……哼,那个老东西,根本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把家里弄的一团糟……”
成啸天背部贴着墙,吃力地站起身,紧咬着牙,他右手握成拳,开始颤抖,然后,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该死,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内脏快被撕裂了,鼻子里像塞了颗酸梅,成啸天不愿再想了,他想离开,他用袖子抹干了眼泪。
“也许人生的转折真的只是一件事,几分钟的事……算了……”
他开始往大厅走去,走廊,是昏暗的。
外面的夜是宁静的,成啸天终于到了门口,他看着外面的夜景,却依然面无表情。他回头看了里面一眼,然后咬牙瞥过头去。
“我在干什么……”
一只脚不自觉的往回一拐。
“啧,亲人离别都不感去看一眼,我真是个人渣……”
成啸天慢慢转过身,一点点地拖着步子,往回走去。
接诊处的护士正接着电话,她这时注意到了成啸天,慌忙喊道,
“你就是刚刚那位病人的家属么?”
成啸天没有理会,直直的望着前面,往里面走。
“喂!你是聋子么?快去看看,病人醒过来了。”
犹如一道闪电,瞬间穿透了成啸天,他猛地转过头,冲过去双手按住台面,脑袋几乎要伸进窗口。
“你……你说什么?”
“你爹醒过来了!大夫叫你赶快过去!”
眼眶前的视野变得清晰了,成啸天飞奔向手术室。
怎么可能?这……这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议了!
成啸天脑子一片空白,理不清思路,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震惊。
“爸……爸爸!”
成啸天喊着,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一切都是个玩笑。
成啸天在医院里飞奔着,喊着。
成啸天的脚步慢了下来。
是我的幻觉么?
成啸天心中泛起一层疑虑,他有些迟疑,有些恐惧。
这时,转过一处拐角,一个男人站在走廊中央。
成啸天没有管顾,与他擦肩而过。
“你很久都没有叫他‘爸爸’了,对吧?成啸天同学。”
成啸天吃了一惊,赶紧刹住了脚,他转过头,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他,缓缓转过身体。
“你……陈涉!”
麻大夫回到办公室,打开了灯,嘭的关上了门。
两个日光灯灯管闪烁了两下,接着凌乱的房间被照亮了。
麻大夫点了根烟,倒在躺椅上,伸开四肢,舒服地伸个懒腰,然后挠了挠头发,烦躁地站起身,走到一旁摆满仪器的桌子面前,拿起两张病例看了看,然后顺手丢在地上。
麻大夫身材微胖,穿着白色的长褂,显得很不相称,肚子处的扣子间可以看见露出的黑色内衣。
门推开了,走进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他恭敬地走进来站在门旁,然后又走进来一个胡子拉杂的男人。
麻大夫骂骂咧咧,朝一旁吐了两口烟。
“麻大夫,你忘记这里不能抽烟么?”
胡子拉杂的男人冷笑着说道。
“切,梁大夫,你还不了解我?我都数不清你说过多少次这些无用话,况且今天本来该放假的。”
梁大夫没有理会,走到桌旁,开始把弄显微镜。
“老子在这里混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人没医过?每次开了刀后来两口,谁管得着?”
麻大夫把头仰着,又抽了两口。接着他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把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实习生,呵斥道。
“小子,站这里做什么?出去!”
年轻人又失望又惊讶,赶紧离开。
麻大夫又靠在椅背上,转过头来说道。
“你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梁大夫放下了显微镜,没有转过头。
“麻大夫,今天晚上又有急诊?”
“对啊,一个男的,心跳衰竭,送来时已经晚了。”
麻大夫摇着椅子,拿着烟大吸特吸。
“死了?”
“废话。”
“这种事多久有一次?”
“常有的。我说你呀,梁大夫,你不在这里工作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的,你……哎,你是做什么的来着?”
“生物医学学者。”
“哦,管他的。你要知道,咱这地方两天就有一个倒霉蛋,我们这些人啊,工资又低,社保条件又差,还要我们卖命……我想你也懂吧,内行的事……”
“什么意思?”
“啧,别装了。就是这个……”
麻大夫的大拇指在中指和食指间来回的捻捻。
“我不感兴趣,不过,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这里来?”
“手术做完了,病人搁手术室的,我们几个都会出来休息。”
“你们把死人就直接丢在那儿不管?”
“也不是每次都这样,那人好像没有家属,我们出来时外面人都没有,所以不会有人管的。”
梁大夫走上前来,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烟,吸了两口,然后丢掉了。
“好,好,行了,反正休息够了,我们马上也要去处理下那边了。”
“那我也走了,祝你身体健康。”
梁大夫关上了门,离开了。麻大夫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
麻大夫走带桌前,又掏出烟盒准备再取一支。这时,座机响了,麻大夫还没来得及点火,骂骂咧咧地放下了烟,接起电话。
“是麻大夫吗?”
“什么鬼事?快点说,老子忙。”
“刚刚那个病人……他……他恢复心跳了。”
“什么!等等……不可能,老子看到显示器变直的,各种生命特种老子都检查过,你跟老子开什么玩笑?”
“没跟您开玩笑啊,快点过来看看。”
麻大夫把听筒砸到座机上,用手指在前面的玻璃屏幕上滑动,玻璃上显示出浮空的窗口,麻大夫点击了“设施启动”的按钮,然后关闭了悬浮窗,转过身抓起椅子上早已脱下的大褂穿上,冲到门前,扭动把手。
扭不动。
卡住了,麻大夫心里十分烦操,他使劲转动把手,突然缩手。
他愣住了,然后小心地把手放回把手,摸着金属。
冰冷。
他感到事情有些诡异,便打开门前的悬浮窗,输入密码,门便打开了。
麻大夫走出房间,然后停在了走廊上。
幽暗的走廊另一头,站着一位少女,正注视着他。
成啸天死死地盯着陈涉,陈涉笑了,点了点头,然后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
“去看看你父亲吧,他一定在等你。”
陈涉招了招手,然后消失在了转角处。
成啸天一直盯着对方完全消失,才转过身继续朝手术室跑去。
“就是你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主治大夫?”
“小姑娘别挡道,老子有事。”
“不用去了,那个人类已经没事了。”
“你在胡说什么?”
眼前的少女没有任何异样,黑色的长发,盖住两颊的耳朵,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注视着他,却让他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威胁。她慢慢上前,紧逼着对方的去路。
“心跳停止,但我能感受到那个男人身上存在生命的气息,用你们的话说,应该叫脑死亡,那种情况下才能判定死亡,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你……你是谁?”
“有着超前的科技条件和医疗设备,却在管理和医师素质上有这么大的漏洞,像你这种人渣还真不少。”
麻大夫感觉事情不妙,开始往后退。
“是你们的学校只传授了你们理论知识,没有传授为医的基本道德,还是本来这个世界只会滋生你们这种人呢?”
麻大夫赶紧跑回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少女已经冲到门前。
哐!
一个飞踹,门被狠狠踹开,麻大夫像个皮球似的弹了出去,撞到正对面的桌子上,各种仪器被杂碎,文件纸张漫天飞舞。
麻大夫吃力地抬起头,一支细细的针头出现在他的双眼前,几乎快要贴在鼻子上。
艾莉亚穿着白大褂,一只脚踩在麻大夫的肩膀上,手拿着一个针筒对着他,冷冷地问道,
“我问你,这是什么?”
麻大夫艰难地使双眼对焦,看清了里面的液体,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大滴大滴的汗珠开始落下。
“我注意到,在手术室里,你趁着其他人没注意时给那个人类注射了这个,当时你很紧张,面戴口罩,可还是让我发现了,接着那个男人心脏停止跳动。还有,你们都不在手术室时,来了两个男人打算偷偷把那个人类抬走,总之我感觉不太对,就被我阻止了……至于怎么阻止的嘛……”
艾莉亚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拿针的手的手背。
“老实回答我,那两个是不是你派去的,你想对那个人类做什么?”
麻大夫的脸如同粉笔一样白,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对着门外叫道,
“警卫,抓住她!”
艾莉亚转过身,麻大夫猛地推翻了她,然后一把抓住手,抢过针筒,使劲刺向她。
几乎是一瞬间,艾莉亚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双手撑住身体,一个高速转身,一脚踹在麻大夫的脸上,麻大夫脸被踹的变了形,整个人飞了出去,撞翻了另一面的桌子,巨大的声响激活了警报声。
艾莉亚站起身,拔掉插在手臂上的针筒。
“艾莉亚小姐,你太冲动了。”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艾莉亚若无其事脱掉白大褂,里面上身穿着长袖,外面牛仔衣,下身穿着短裙,她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用手梳了一下黑色的长发。
“怎么现在才来,可惜错过了好戏呢。”
“艾莉亚小姐,再这样做很容易暴露我们。”
艾莉亚站定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扫了眼凌乱的房间,然后转身往外走。
“这样的人……不是一脚就能除掉的,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这样的事……”
艾莉亚自言自语,她走到男人面前,没有看他,然后转向外面走去。
“我们走吧,一会那些人又来抓我们了。”
医院外,四处无人的街道上,艾莉亚环顾四周,然后默默前行,陈涉跟在身后。
“艾莉亚小姐……”
“嗯?”
“您肯定在想,为什么我会选中这种人类吧。”
“嗯。”
艾莉亚轻轻叹了声气,嘴唇闭着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和那个人相处的不好吗?”
艾莉亚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陈涉,陈涉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宛如一尊雕像。
“确实不怎么样……不过呢……”
艾莉亚转回头,继续往前走,黑色的长发在夜空下晃动。
“那个人类还是有点意思……”
天空的群星越来越清晰,在头顶形成一条长河,与城市的灯光相互映衬。
“希尔斯,我决定了。”
艾莉亚侧过身来。
“去试探一次吧,有时候必须冒一次险才能开辟新的道路。”
陈涉沉默了一阵,看着艾莉亚。
“洋地黄与吗啡阿托品混合注射液。”
“嗯?你说什么?”
艾莉亚歪了下头,奇怪地望着陈涉。
“那个人类医生使用的药物,目的是为了使患者产生假死现象,最后偷取器官,您之前被针头刺中,大约半个小时后您的心律会暂时停止,您应该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
“哦哦,没事的哟,反正我正要去那个地方,不用管我。”
“在下明白了。”
陈涉消失在了街口,留下艾莉亚一人。
少女漫步在喧嚣的夜都市,她停下脚步,望着夜空,一只手捂住针口,黑色的双瞳注视着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