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让我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那一天她为什么会说我在撒谎。
我不知道那天我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也许这一切的意义只有在我真正完成现在的事情时才会体现。
可她会等我多久呢?
在一种无来由的焦虑的趋势下,我决定亲自去接触那个同样让我捉摸不透的人。
剑道部的道场在操场对面,旧校舍的旁边。中午,我只身一人前往那里。
“同学?请问你是对剑道感兴趣吗?”端坐在道场边的一位大块头就地起身,对着小心翼翼走进道场的我问道。
“就是想来见识见识。”
“啊,那也欢迎。”他从道场角落拖出一个蒲团,我在门口脱了鞋,走进去,接过蒲团坐在那位大块头身边。
这时,道场正中央,一高一矮的两人都已穿戴好护具,套上面甲,此时他们正一处一处检查关节部分的接扣。三个同学前一后二的站在俩人旁边,两人左手执红旗右手执白旗,两人对面那人则是刚好相反,右手执红旗,左手执白旗。
“你也赶巧,今天是我们部长和他女朋友的对打。”
“他女朋友?高的还是矮的?”我故作不解的问道。
“哈哈哈哈,当然是矮的那位。你没听说过吗?十字院诗哀。”
我哦了一声,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那,那个同学,和部长比哪个更厉害?”
“啊……这个,不好说,都不好说。”他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寸头。
这时,两边都已准备就绪,拿着竹刀,站在道场画白线的位置,略微蹲下身。随着一声高喝,蹲身的两人迅速立起,高喝一声,接着竹刀交接。矮个子瞬间变换身形,竹刀斜飞一下子打中高个子的面甲,接着她将竹刀高举过头顶示意自己命中,三位裁判同时举起红旗。一回结束。
恢复站姿,两人再次对峙。高个子双臂高举,竹刀迅速落下,矮个子早有预料,抬手架住,持刀的二人一下子逼近,一番沉默的角力,女孩高昂的呵声自面甲传出,竹刀一倾,击中高个子的颈部。裁判举旗,第二回结束。
在裁判的示意之下,两人鞠躬行礼,比赛正式结束。
提着竹刀的高个子走到一边的长椅旁,默默解开护甲的绳结。而矮个子则直接将面甲扯下,啪嗒丢到地上,接着只手将系成一团的头发解开,抖了抖,长长的马尾辫垂下。转过头,看着坐在一边的众人,她笑了笑。而我,终于再次得见她的面庞。
和那个十字院骑士团论坛里上了妆的照片不同,素颜的她没有了那么惊艳的感觉,虽然仍旧是自信的咄咄逼人,但似乎也少了些距离感……看着,看着,我心下骇然,意识到了当初的既视感并非因为提前看过推特上那个被遮掩了的宣传照,同时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学姐只愿意将那三人的名字告诉我。
那张脸我曾在更远一些的过去,短暂的见过。那是在黑暗底下酒吧的舞台上,那位光芒四射的主唱。
“哦?”这时她也注意到围观众人中,唯一没穿剑道服的我。
我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手里拿着竹刀的她便大步来到我的面前,我刚扯出一个体面的笑容,一道带着劲风的黑影便直直的向我砸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反应都慢了一拍,直到那黑影停留在我脖颈旁时,我身边的几位同学才呼喊起来,一个歪向一边做躲闪状,而那位大块头则揪住我的后衣领试图把我拽开。
“铃的前男友?你来这里干什么?”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我。失策,我在心中感叹道。
“学妹, 他,他就是来看看。你,你小心一点,这样容易伤到人。”大块头帮忙将竹刀从我身边撇开,我非常感激的对他笑了笑。可十字院诗哀却并不领情。被撇开的竹刀垂下,接着猛地抬起,打到我下巴。
“起来吧。”她说。
“诗哀。你这是干什么。”这时,将护甲卸下的屉川宫平部长匆匆赶来。
“没什么。我那几个朋友间的一点小私事儿。”她看着屉川部长,笑靥如花的答道。转头看向我,又再度看向我脸上的笑容却已然消失。
“起来。”
我叹了口气。
“首先,我不是宫岛铃同学的前男友。虽然我曾向她告白……告白未遂,但我们并没有真正确立过关系。其次,同学你这样,我也没法起身啊。”
我说完,她没回应,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这时,屉川学长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头。
“没事儿宫平。你去带其他人练习去吧。”说着,她看向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那视线如同一道利刃,屉川宫平学长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地缩回手。
十字院诗哀笑着对她的男朋友点了点头。接着将抵住我下巴的竹刀放下。
“请起吧。铃的——青梅竹马。”
“……”我身子前倾,撑着地板站起。
“找我有什么事。”她同我一般高,不过不知是习惯还是她故意为之,此时她的脑袋稍扬,垂眼看着我,眼神里有种不屑的意味。
“这个,我其实是对剑道有点兴趣。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就连你的名字也是刚刚听这位同学说的。”
“哦?你不认识我?”
“现在认识了。”
“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樱门音回。”
“哦,对。铃是说过这个名字。嗯……你是单纯对剑道感兴趣,所以来了。那好啊。挺好的。”她转过头,看向已经带着部员站到道场另一头准备开始做日常练习的部长屉川。
“宫平,这位同学想体验一下剑道。你找个人帮他找一套合身的护具。我陪他体验。”
十分钟后。穿上护甲的我拿起颇有分量的竹刀。
“樱门学弟是吧,你之前有过基础吗?”替我选护甲的是那位大块头学长。他在我穿好护甲之后拍拍我的肩膀,如是问道。
“……初中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
“哦?”他眼睛一亮。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是对我放心了不少。
“那你加油啊。哦,也别抱太大负担,十字院学妹是我们学校最强的。”
刚刚说好的“不好说,不好说”呢?我心中腹诽。
五分钟后,从头到尾被压着打的我被十字院诗哀迎面的一击逼到墙边,退倒在地,她用竹刀前段指着我的面甲,笑了笑。
“比刚来时的我厉害不少。”收起竹刀,一只手揭开根本没扣上的面甲,脑袋左右一摆将憋在面甲里的头发甩开。
“你初中练过?”她问。
“嗯。”
“但你不是因为剑道而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时她的表情反倒非常轻松,对我的态度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鄙夷。
“……”我无奈笑笑。
“看吧,你连问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的兴致都没有。又怎么会对剑道感兴趣?”
“这……”我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起来吧,我们把这层皮扒了,找个地方,你来说你想说的。”
女帝……还真是名不虚传呢。我心中苦笑。
站起身,和她一起将护甲脱下。整整齐齐放好。随后,她带着我来到道场与旧校舍间的一处树荫下。
今天气温有明显的下降,似乎已正式从夏末步入秋初。
虽然阳光依旧耀眼,可已没了夏日的咄咄逼人。当然,穿着护甲时仍就热的不行,但脱下之后不久,便会因身上的汗水而感到凉意。这时,在泛着星点阳光的树荫下温度到显得刚刚好。
“说吧,你来这儿是干嘛?”
我自然没法说是为了了解她和屉川部长的恋情,并想办法让她提出分手。而因为此前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和宫岛铃他们的联系,我也没有想好足够合理的借口,于是只好先转移话题,问她道:
“你能先说说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吗?”
听了我的疑问,她笑了笑,开口道:
“你?你觉得自己特惨,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你,觉得自己之后的人生已经黯淡无光,活着就是等待下一个不幸,对所有的人和事情,你都觉得没太所谓。”
“等等,等等。”她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我一下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被我打断,她停住,哼笑了一声,没等我说什么便再度开口道:
“或许,或许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吊着你,不至于让你一直一直往下落,但其实你对那个东西,也不是真的相信。也许等到有一天,那东西也消失了,所有都一切彻底破灭了,你觉得你也就解脱了。”
“……”她的话语如利刃般将我洞穿,我无言以对,也无处可躲。
“怎么样?是不是这回事儿啊。樱门——音回同学。”
我对付不了这个人。我突然在心里这样想到。
“……”
“怎么?不服气?不对,如果你这人还能感到不服气的话,那也不至于这样。”她双手交叉环抱胸前。
“其实,如果只是因为失恋才把自己搞成这样真的没必要。当然,铃确实是很好的女孩。”
“所以轮到你了,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突然不想说了。”我知道,借口与谎言都已没有意义,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有坦诚的向她投降。
“……这样啊。那你请自便,我回道场了。”她很大度的放过了我。
“恩,打扰了。”我转过身,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一步一步向着教学楼走去。
“樱门音回。”
十字院诗哀叫住我,我回头望向她。她带着毫不掩饰嘲弄之意的笑容。
“你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这样的人了吗?”
“虽然你不感兴趣,但我的答案你肯定会很吃惊。”
“……”我转过身,看向她,默默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的没错,我对她怎么看我,为什么会这么看我,我真的根本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她告诉我,她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和那位屉川宫平学长交往。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去看待她和学长的事情的……但是现在,这些对我来说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计划是通过用错误的方式处理文学部收到的委托,并由此让永山樱对我的做法产生质疑,最终意识到我根本不是那个可以让宫岛铃摆脱困境的人,我不过是仍旧对宫岛铃被抢走而耿耿于怀的可怜虫,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不可挽回过去的拙劣模仿,然后作为宫岛铃的朋友她会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告诉宫岛铃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宫岛铃一定会认为她必须对这样的我负责,她必须把那个过去的我带回来,她会像过去改变小夫,改变池上辉,改变永山樱那样,来试图改变现在的我。
而我只需要在她的帮助下意识到,我并不是因为她被抢走而沦落至此,我内心深处真正渴求的不是宫岛铃,而是那个不断向其他人施以援手的我自己。而她帮助我的过程,也是她自己醒悟的过程,我其实只是她的一面镜子。这整个计划如果如我所想的那般进行,会让她最终意识到,比起篮球部,文学部才是更需要她的地方,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而在这里,她就能像过去那样,站在舞台的最前方,散发属于自己的光芒。
而真正的我怎么样,确实根本就无所谓。因为我的困境,正如十字院诗哀所言,是个无法逃离的深渊……
十字院诗哀的答案确实令我感到惊讶。
“因为我那天就看出来,你的眼神,和过去的我,一模一样。”
我抬头看向她,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没必要去确认她的话语是否真实。她不需要向我撒谎,她也不是在用自己的事情安慰我。她只是说出了这个事实,并由此证明对那个过去,她已根本不会在意。
“……那还真是荣幸啊。”我点点头。
听了我这样的回答,她仍旧带着笑意。
“没什么可荣幸的,我很讨厌过去的我自己。”
“嗯。我刚好相反……再见,十字院同学。”
“再见。樱门同学。”
再度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那萦绕在我记忆里的她的声音,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