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冰面之下,光芒透过大团大团的浮冰射下,颗粒状的冰团在水下折射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被照亮的海水由淡蓝色渐变成完全的黑暗,如同即将入夜的无暇天空。
男人的英语带着德国口音,随着画面的变化,他开始慢条斯理的讲述关于这片冰冷,荒凉,危险的土地是如何与最浪漫的英雄主义联系在一起,讲述如今又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因为什么样的理由,抛弃熟悉的环境,舒适的生活,抛弃过去的人与事,来到这片据说是比宇宙更遥远的地方。
“是什么让我们在这世界尽头相遇的。”他这样问道。
我举起玻璃杯,琥珀色的琼浆淌入口腔,馥郁的香气涌入鼻腔,堆积在玻璃杯里冰块消解了最后一点苦涩,酒液在舌尖上绽放出淡淡的甜酸味,喉咙中感到一股舒适的温热,接着那股温热一直流入小腹。等待片刻,在酒精的作用下,理智渐渐消融。这很好。
驾驶重型机械的男人长了一幅我刻板印象里维京人的脸,当问起他时,他说他从小就在奥德赛和伊利亚特这些英雄史诗的环绕下长大,他的灵魂很早已在这极地等待,他追随着那些念出口便让人心潮澎湃的英雄之名——奥德修斯,赫拉克勒斯,忒休斯,阿尔戈斯,来到了这里,如同是命运使然。
我再次高举玻璃杯,冰块碰撞杯面发出悦耳的声响。一仰头,将最后一点酒液倒入口中。我再也无意品尝此中滋味,只想尽可能快的完全沉醉,沉醉在这世界尽头之中。
终于,我开始感到困倦,上下眼皮不受控制的试图合拢。我一甩头,看向桌边包装精美的酒瓶,那三分之二的白兰地似乎并没有减少,我有些不甘心的一把抓起,吨吨吨的倒入玻璃杯中。
啪的将酒瓶放回。举起玻璃杯,透过冰块与酒液看那世界尽头的一片雪白。祈祷一个全然没有烦恼的梦。
“是什么让我们在这世界尽头相遇的。”
在梦里,我会这样回答。
“因为我孤身一人。”
不知我是何时睡着的,甚至不清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以及对时间的感知。是手机震动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它吵的我头痛欲裂。
从沙发上起身,浑身酸痛,身子与意识仍旧不太吻合,无法控制力量与幅度,只得一摇一摆的如同电影里的活尸。我看到玻璃杯倒在沙发旁,冰块滑到地板上,四角融化,已不再是原本方正的模样。
我使劲吸了口气,鼻腔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有些滑稽,有些像电影里那种挺着肚皮留着胡渣,自暴自弃的邋遢酒鬼,于是便笑了。
这时,手机那恼人的震动终于停止。
我费力抬起手,将这打扰我美梦的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按下解锁键,屏幕的亮光非常刺眼,我不停眨眼,甚至溢出了眼泪。
当我终于看清那号码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我知道来的人是她。
我甚至都不意外她早已知道我在这里。
但她不该来的。
她不应该出现在此。
敲门声在我犹豫的时候再次传来,和上一次的间隔不长不短。
不像是催促,但也没有那种游刃有余的悠闲。这很不像她。
我垂头看着手机,又一下子抬头看向房门。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就这样站在原地,等待她第三次敲门。
而这时,电话再次打来。
我犹豫了很久,困意再次涌上,身子晃荡着来到门边。靠着墙,我一只手搭在门把上,一只手将电话接通,闭上眼,将手机放在耳畔。
“我做好了……你要我做的。”
没有回应,只有作为背景的雨声,我甚至都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
“我做到了……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你的那位宫岛铃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有办法的话就帮她解决吧。这就是我想让你做的。
不过,不要再爱上她哦。
“我全都做到了……所以……”
“不要再来了。”
不要再来了。
你本就不该来的。
我还要去做一个世界尽头的梦。
我也许可以在那里把所有过去丢下。
也许,我能在梦中从那深渊的凝视中逃走。
我不想见到你。浆成一团的思维里,我留下这样一个念头。
“我不想见到你。”这样的念头被我说了出来。换来的是长久的平静。
浓浓的睡意让我的身子越来越沉。
直到门外,直到耳畔,同时传来声音。
“好吧。”那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感情。
电话就这样被她挂断。
此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高跟鞋的踩踏声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渐渐变小,最终小到如同那根本就是一场幻听,我甚至觉得那电话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门被打开。我走了出去。
夜已深,路灯熄灭,瓢泼大雨下的世界一片漆黑。唯有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散发着苍白的光芒。
无数砸在自动贩卖机上的雨滴溅出一道一道弧度,在光芒的照耀下如同由雨水组成的薄膜。
她打着一柄黄色的伞,穿着白色的长裙,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在自动贩卖机干涩的光下显得有些朦胧而不真实,她抬着头,雪白纤细的脖子呈现出美丽的弧度,一双眼睛看向我,似乎说了句什么。
一瞬间,世界的重心在我脚下发生改变。
我站立着却觉得已经躺倒,我试图稳住身子,却仿佛被来自背后的重力吸引。
前与后,上与下的界限开始模糊,我一咬牙,睁开不知何时闭起的双眼,却见那自动贩卖机光芒前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浓郁的黑暗中,只剩下那一方小小的自动贩卖机。接着,它开始从我的视野里下降,最终竟也消失不见……
不是它消失了,而是我——我已坠入那黑暗的深渊之中。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智为我这般解释道。
睁开眼,不是我心中向往的科考队,企鹅,海狮,以及南极冰川,我终究还是没能来到世界尽头。
眼前,是由一个个方形组成的天花板,是医院的天花板。
耳畔传来蝉鸣。
阳光投在我的身上。
有微风吹起蓝色的窗帘。
这是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梦。
不,不要这样。
明明那些事情在今天就已经结束了。可为什么,过去又再度缠上了我。
“你知道了,对吧。”
伴随这句话涌起的记忆,是不久之前在我面前哭泣的宫岛铃。
“为什么那天我留给你的电话,你一次都没打过呢?”
“明明……明明……你只需要打过来一次就好。”
我很早很早就已经知道了。
我在心里这样回应。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这就是你为什么让我去解决宫岛铃的问题吗?
“多早?”
她问。
“我从没忘记过你。”
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