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云樱子从衣襟里取出手帕捂住嘴巴,此时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
“怎么樱子?是晕车了吗?马车都晕吗?”片桐邦彦掀开马车的布帘,在木窗边沿敲了敲自己的烟斗。接着又掏出烟盒,将烤干的烟草塞满烟斗,哗的一声擦燃火柴。
被烘烤过后的烟草很容易便被点燃,邦彦摇灭火柴,叼住烟嘴巴巴抽了两口。狭小的马车里顿时变得乌烟瘴气。东云樱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知道我晕车了你倒是别抽烟啊。”
“这个是测试项目,有额外的钱可以拿。好像是测试封闭空间的烟雾模拟效果,烟草味道的模拟效果之类的。你看合同。”邦彦将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沓被夹在写字板上的合同纸递给面前穿着华丽红色洋服的少女。
少女紧皱眉头,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一只手接过合同。
而这时,伴随着马匹鼻腔发出的咕噜一声,蹄子的频率逐渐变缓,马车晃动的幅度也开始变小。
“老爷,小姐,柚木公馆到了。”车夫高声喊道。
少女提着裙子冲出马车,速度之快甚至惊到了在马车门边候着的女仆们,她们急匆匆散开,那火红的身影一路跑到公馆的院墙边,一只手扶着砖墙,一只手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请问,是片桐邦彦先生,和东云樱子女士吗?”女仆长对带着笑意,以一种相当得体姿态慢慢走下马车的片桐邦彦说道。
片桐邦彦捏着鼻子下面的两撇胡子,将公馆大门前的女仆左右打量了一番,抽了两口烟后,捏着胡子的手将烟斗拿下,另一只手则将头顶的黑色圆礼帽贴放胸口,对着女仆们鞠了一躬。
“在下正是片桐邦彦,侦探,片桐邦彦。”
这时,东云樱子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只听哇的一声,她将胃里还没消化完的咖喱饭全部吐了出来。
看着自己的侄女如此狼狈的模样,这位不太像话的长辈露出不太像话的笑容。但看向女仆长时竟又如同变色龙一般将笑容收敛了几分,眉头微微皱起,低头道歉:
“我们一路赶来没有怎么休息,小女久住闺中难得出门,身体不适,还请见谅。”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劳烦诸位匆忙赶来,舟车劳顿,实在抱歉。”女仆长说完对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几名女仆立刻走到东云樱子身边,为她递去手帕擦嘴,同时轻抚她的后背。
“诸位请进。”狼狈的东云樱子和体面的片桐邦彦,一高一矮,被女仆长引进这座西方哥特式风格的别墅里。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晚饭时间,一盏盏煤气灯被点燃,透出昏黄光芒,从大门到别墅间还颇有一段距离,而道路两旁则有着令东云樱子目不暇接的只有在电影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华丽风景。
被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绿色灌木,半透明玻璃搭成的植物园,由天使和女神石雕组成的喷泉,
“喂喂,樱子,别这么没出息,现在我们的设定是全国最出名的侦探和他的助手。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
“反正都是模拟,我看看怎么了?”
“做出符合角色设定的行为是有额外补贴拿的。不信你看合同。”
“哼,我就不看!我就按我自己的来。”
“那到时候……”
“甭想少我钱,要不我和爷爷说去。”
“饶了叔叔我吧……我剩下房租能不能还上就指望这一次了。”
“哼。”
看上去就很沉重暗红色大门被两位男仆嘎吱推开,一个身着黑色燕尾服,留着大背头八字胡的大胖子站在暗棕色地毯中央,张开双臂,咧嘴大笑,露出满嘴闪闪发光的金牙。
“大侦探,大侦探,欢迎光临柚木公馆。在下柚木久光,乃是这座公馆的主人。”
“这么漂亮的公馆,怎么主人这么土,这设计的太不合理了。”东云樱子双手环抱胸前,一点也不给片桐邦彦面子,开口说出完全破坏角色扮演的台词。之前马车里,自己难受成那个样子,这家伙还在抽烟,樱子早就想报复报复他了。
“哎呀,我错了,樱子大小姐。你配合一下嘛。”
“我配合?那五五开变**开。”
“你四我六?”
“你!”东云樱子眼睛一瞪,迈开步子就要冲到那胖子面前。
邦彦见状急急忙忙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哀求她到:
“这活做完了,我请你吃烤肉好不好。”
“**开。”
“两顿烤肉。”
“六,四,开。”
“……”邦彦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狠心对你表叔吗?”
“你好意思吗!你刚刚在马车上你是怎么对我的?”
“好,好,好。**开,**开……”邦彦压低了帽檐,努力的让自己低声下气的模样不被那柚木久光看见。
“刚刚不也是为了多完成几个项目,多那点钱嘛。”他再次为自己刚刚的行为辩解了几句。可樱子却并不领情,虽然没再往前走了,可也没摆出什么好脸色。
“啊,侦探先生,侦探先生。现在所有嫌疑人都在这座公馆里,待会儿那群女仆也会回来,一个不少。警察先生们已经在隔壁就餐了。案发现场,绝对,绝对没有除了被害人和凶手之外的人进去过,我以我华族的荣誉担保。嘿嘿嘿,就等着侦探先生你一眼看出真相啦。”
公馆主人柚木久光嘿嘿嘿的笑着说道,与其说是在描述一场不久之前发生的凶杀案,不如说是在向邦彦,樱子二人介绍一款游戏。
虽然,此时的片桐邦彦,和东云樱子就是在一款游戏中。
这是一款名叫《时代风华*大正侦探物语》的沉浸式全景模拟游戏。为了测试这款侦探游戏里核心诡计的完成度,游戏公司招募了一批小有名气的私家侦探进入游戏进行测试,而东云樱子的废材表叔不知为何也收到了游戏公司的邀请,
他上一次案件得到的委托金给了一位花街的妈妈桑赎身,据说他俩本来约好在夏日祭晚间的烟花绽放时分,相约在湖畔樱花树下,可那位妈妈桑直到烟花散尽都没有过来。那之后邦彦终日借酒消愁,事务所的委托一概拒绝,直到房东找到附近的黑道上门收租,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也恰好就是在那时,他收到了邀请。同样是在那时,东云樱子在妈妈的嘱咐下带着爷爷的信和给这位可怜表叔的救济金来到了表叔的事务所。
“喂,你,你们不要对孩子出手啊!”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把我们黑道当成什么了!”脸上带着刀疤的墨镜大叔冲着邦彦吼完,立马换了一副温柔笑脸看向走进门,有些不知所措的东云樱子。
“我们和你的这位没出息的叔叔有事情要谈,可以等叔叔们谈完再过来吗?很快的,你放心。”
东云樱子冷静的将这事务所环视一圈。
“是叔叔没钱交房租了吧。”
“啊这……”
墨镜大叔看了眼邦彦,又看了眼樱子,点点头。
“这点够么?”东云樱子很无奈的撕开信封,将里面爷爷备好的救济金拿了出来,递给面前的大叔。
“喂喂喂,樱子,你……”
“嗯——够一半了。你这家伙,该好好谢谢你的这位小姑娘,她替里留了一命,知道吗?留了一命!”
穿着整齐黑色西服的黑道众人齐齐离开。东云樱子双手叉腰,看着这一片狼藉的侦探事务所。
“没救了呢,没救了。”她一边点头一边发出感叹。
“樱子,快告诉叔叔信封里其实藏了还有钱。”
邦彦看着樱子手里的信封,如同是好几天没吃饭的饥汉看着面包房的橱柜。见她按着信封的手并未贴紧,信封里似乎还有东西,邦彦双眼放光的猛地起身,几步走到樱子身前,一把夺过信封。
“喂喂。真失礼啊。无论是生活还是作为人类,你都已经没救了吗?邦彦叔。”
“……完了完了。”见信封里只是一张写满字的稿纸,邦彦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他双手捂住满是胡渣消瘦到内凹的脸颊,如同被生活活生生的压垮一般无力垂下脑袋。
这时,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
“喂,不去接吗?”
“……”邦彦一头倒在地板上,像是条癞皮狗般无力躺下。
东云樱子叹了口气,一脚迈过他的身子,来到办公桌边接起电话。
那通电话便是《时代风华*大正侦探物语》的测试邀请。在听到樱子的转述之后,邦彦如打了鸡血般的恢复往日活力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可樱子却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最令她感到不对劲的到还不是为什么他们恰好在叔叔潦倒之时打来电话,而是他们为什么要请叔叔这样一个废柴侦探参加这样一款游戏的测试。于是,抱着,要是叔叔莫名其妙的没了爷爷会伤心的心态,她作为片桐邦彦的侦探助手,和他一起进入了那个由程序模拟出来的大正时代。
“没想到最新一本居然是科幻近未来背景,加上大正风格。部长,你的父亲野心很大嘛。”看完这本《玫瑰边的洋伞:新探案》的序章部分,我合上书对正对面的永山樱发出感叹。
“你这家伙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她白了我一眼,很不客气的说道。
“评价不高是一回事儿,创作野心是另一回事儿,不是吗?能将以前那个冷峻硬汉的大侦探邦彦的形象完全推倒,重新塑造一个废柴无用的片桐邦彦,并通过游戏里的双重身份或多或少的将过去那个昭和时代的邦彦重新带回来,这是很有趣的思路嘛。”我非常认真的分析到。永山樱听着听着便将被手撑着的脑袋抬了起来。
“你,你这家伙,是认真的?”
“但是,东云樱子的形象到是一以贯之,没有明显的变化,这样就和故事重启前的樱子无法很好的区分开,而邦彦的形象改变又太大,很容易给老读者一种,樱子抛弃了老邦彦跟了一个新邦彦的观感,而这个新邦彦又没那么讨人喜欢,所以嘛……”
我和永山樱此时坐在一家大型书店的沙龙室,照旧,各拿着一杯饮料,相对而坐。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形式上的约会。因为只是形式上的约会,所以我们不能去那些一般约会该去的地方,卡拉OK室,电影院,游乐园,这些地方都不能去。所以最终,我们选择了这里。
提出要约会的是永山樱。我们各自从两个方向像是特工碰头一般的来到约好的地方,经过对于“形式上的约会应该是什么样的形式”进行一番研讨之后,我们最终来到这家书店。
交往是秘密进行的。毕竟宫岛铃的事情刚刚结束没多久,而我们交往的理由又并没有那么单纯,同时考虑到在这样一个时机直接大大咧咧的高调宣布我们俩交往了反倒会显得很刻意,所以我们决定采取“暗地偷偷交往直到被不经意的发现”这个看上去更合理的剧本。现在对外就只说自己有了男朋友,女朋友,只不过因为害羞之类的原因不方便透露。
虽然这位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的表示即使交往了也绝对不会和我约会的我的现任女友,怎么也不肯说出这次约会的理由,但其实我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早川雪和被分到隔壁A班的白川莉亚一起找上我。白川这家伙只对我这个熟人毫不客气,对于早川雪这样一个文文静静瓷娃娃般可爱的女生则是客气的不得了。当了解到她找我也有事情的时候,朝我丢下一句,“明天一定要来武道馆切磋”之后,便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有些尴尬的我和早川雪。
“我写了一首新的歌。今天,我们会去千纱家的录音室排练。”
“你能来吗?”
“……我可以不来吗?”我苦笑问道。
“是,因为你,才写的歌。”她低下头,似乎是在恳求我。
“樱,应该也会来的。”
“所以,你要追她,也可以来。”她补充说道。
“抱歉,还是算了。”我知道现在的妥协和犹豫只会在以后给这个女孩造成更大的伤害……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你要选择我呢?只是因为宫岛铃讲述的那些故事吗?可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啊。为什么明知道会被我伤害,还要这样向我靠近呢?
“……”她低着头,在我面前站了许久,最终小声开口说了一句: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接着,她转过身,回到隔壁教室里。
不久后,我接到永山樱传来的信息。
再之后,我们来到了这间给读者休息读书闲聊的沙龙室。
“部长你该不会是为了躲避池上辉才来和我约会的吧。”我说出来我心里的答案。
“我听早川雪同学说,你本来也该一起去听他们乐队排练的。”
“啧。是又怎么样!你烦不烦啊,我陪你约会你都不知足?”
“抱歉,抱歉。”
“……你,你难不成今天还有别的事情?”
“倒也没有。”
“那你问这个干嘛?”
“嗯——关心你?”
“你去死!”她的声音陡然增大,我急忙示意她小声点,而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我做了个埋怨的眼神之后,不甘心的拿起饮料喝了满满一大口。
“早川同学在之前和我说你今天本来是要一起去看乐队排练的,她还想让我一起去。我当然是拒绝了,但是现在你也不在……早川同学这么聪明,多半会察觉到不对劲。”
“你不就是想让她察觉到然后死心吗?”
“她为了确认我是好人,能一直追到我家里,如果她用同样的行动力去确认我们的关系……”我说完微微一笑,再度翻开那本《玫瑰边的洋伞:新探案》,同时接着补充了一句:
“想一想感觉还挺麻烦的。”
对于这本书,还有一点我没有明着和永山樱说。
我认为,她的父亲之所以推倒那个颇有昭和味道的硬汉侦探,而去写一个废柴,与其说是一种创新,不如说是对新世代读者的迎合。更不要说还有沉浸模拟游戏这种其实对故事本身没有任何增色,完全为了吸引年轻读者的设定,在我看来是一种更直接的妥协,甚至是献媚,而他以这种方式去写大正时代发生的故事,则多少还是透露出一点不安。所以整体看来,他是矛盾的,他不愿舍弃过去,又想跟上时代。
可能正是这种矛盾耗尽了他的创造力,同时口碑和销量的崩溃则彻底摧毁了他的创作热情。而陷入困顿的他也影响了永山樱。
那么宫岛铃他们在初中时是如何让永山樱从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摆脱东云樱子的形象,做回自己的呢?想到这里,我有些好奇的看向永山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