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木公馆的主人柚木久光有过在欧洲留学的经历,年轻时的他痴迷于法国文学,尤其崇拜那位创作出《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的大作家维克多·雨果。回国继承家业之后,他自诩为作家,甚至根据雨果在创作《悲惨世界》时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强迫自己埋头创作的经历,专门花了重金请人在公馆的三楼修建了一间如囚牢般的书房,用来强迫自己远离外部世界的纷扰,将一门心思放在文学创作上。
这所囚牢的房门是监狱制式的铸铁门,顶部有一道探监用的小窗,底部还专门设有送餐用的活动门。房间里陈设不多,正中是一张宽大的实木写字桌,通体深棕,远看几乎呈现一种油亮的黑色。当初在房间修到一半连门都还未装上的时候,柚木久光特地请了四个彪形大汉将它抬进这间屋里,他说,这张写字桌是整件屋子的灵魂,它被严丝合缝毫厘不差的放在房屋的正中,代表着创作者的恒常心。一侧是棕红的书柜,书架上是维克多·雨果,居斯塔夫·福楼拜,司汤达,巴尔扎克这些大名鼎鼎法国作家各种语言版本的作品。其中不乏能在拍卖会中竞出高价的珍本书。而在书本与书本之间,则是一瓶又一瓶价格不菲的洋酒,那透明玻璃瓶之中颜色纯净的酒液远看就如一同一块块精雕细琢的玉石一般,让人看了就不禁想象其入口会有怎样细腻绵长的口感和浓郁醇厚的味道。
书柜对面则是柚木久光在国外竞拍下的名画。有在汹涌海浪之中挣扎的帆船,有朦胧湖畔里睡莲,又如梦似幻的日出景象,有栩栩如生却又似乎开始凋零的向日葵。
剩下的则是从印尼进口的暗红色玛宝木地板,以及带着繁复花纹的酒红色墙纸,它们来自大英帝国的皇室御用墙纸品牌“科恩森”。
墙上的煤气灯直接和煤气管道相连,只要拧动火花塞便能点燃,即使是深夜也能为柚木久光老爷提供充足的照明,方便他一边享用美酒一边挥笔创作。
木桌背后的整面墙是一道巨大的落地窗,打开窗帘能从上往下俯瞰整个柚木公馆。那修建精致的花园,那不逊于万博会的巨大玻璃植物园,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膏像,都在距离的作用下变得渺小,伸出手便能覆盖,如同指间的万物。
按柚木久光自己的话说,这是一间华丽的囚牢,正如他所理解的创作——一个在囚禁中挣扎最终妥协的过程。
而此时此刻,这间华丽的囚牢之中躺着一句身形怪异的尸体——她两手高抬,手背贴在一起围住脑袋,像是芭蕾舞里的某个姿势,可手臂之间的表情却狰狞而痛苦。她的双腿裹着白色尼龙长袜,没穿鞋,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别在那厚重的书桌下,一条腿膝盖弯曲夹住书桌桌腿,一条腿则直直的以反方向张开。黑白相间的女仆装凌乱不堪,几乎只是很勉强的套在少女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肉体上。
看得出那本该是个美丽的女孩,再过几年她会成为令大多数男人都不由得驻足观赏的女人,而现在她却以这样一种莫名的方式死在了她本不应该死去的年纪。
房门是从里面被锁上的。柚木久光拍着胸脯以华族的荣誉担保,他们从探监的小窗口发现尸体时,门就是牢牢锁死的,而在那之后,除了警官先生们之外再也无人进入过这个房间。
那名死去的女仆名叫志村静子,因为怀疑她手脚不干净,所以管家一直打算找个机会辞退她,可却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女仆们谈到她时,面露厌嫌,语调里有半分嘲讽, 半分羡慕,却没有一丝一毫因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她们说志村静子因为长得漂亮,被二少爷从老爷那里讨去,成了二少爷的贴身女仆,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也不再需要和别的女仆那样干那些又粗又累的活计,她们还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她在深夜提着蜡烛往主人家那边去,直到很晚才回来。
“侦探先生不进去查看现场吗?”说话的是公馆的管家,他戴着金丝边的单片眼镜,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贴在方正的脑袋上,穿着纹理繁复的黑色燕尾服,带着白色的手套,站姿如军人一般笔挺,见到邦彦,他胳膊一拐,摊平的手掌,指间朝向屋内。
“等一下,等一下。”邦彦捂着嘴,如此回应。
那虚拟出的死亡实在太过真实,邦彦和樱子根本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而管家见状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话也没说便默默的带着二人离开了房间,自另一侧的走来来到一处厅堂中。
而这时,柚木公馆的先生小姐,老爷夫人们听到大侦探的到来,也纷纷聚在了这案发现场不远处的大厅里,仆人们适时的搬来椅子,小桌以及红茶茶具,待众人就坐时又提来盛满各色糕点的面包篮。
举着小扇的贵妇人们一边打量着侦探和他的助手,一边轻轻抬起散发着淡淡雾气的红茶。像是在看一场即将开始的小丑表演。
“那个……也太真实了吧。”目睹凶案的邦彦似乎全然忘了合同里的内容,一边擦着额角的汗珠一边感叹道。
“真的要进去看吗?”樱子咽了口唾沫问道。
“……要不你就别跟着了。”
“……”东云樱子想了想,摇摇脑袋。
“不行,邦彦叔你还不如我靠谱。”
“……”片桐邦彦汗颜。
“要不我们直接去楼下问那些正聚着喝酒的警官先生?”他摁着帽子,低头和东云樱子商量道。
“如果这样,那和显示屏上玩的游戏有什么区别。邦彦叔你老说合同合同的,就记得抽烟了,这些最关键的事情难道合同上没写吗?”
“这……”片桐邦彦觉得自己这位侄女说的极有道理,可他还是抗拒带着她去亲眼观察那具过于真实的尸体。
两人思来想去,最终大着胆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掏出合同,仔细的看了一眼相关条目和承诺的报偿后,两人还是硬着头皮在管家的带领下再次回到那走廊,进入走廊尽头的那所囚牢之中。
即使邦彦并不具备法医学知识也一眼看出那位少女是被勒死的。因为他只是稍微走进房间便清楚的看到少女脖子上的勒痕。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被勒死?难道是自杀?邦彦抬头四望,实在是找不到能受力的点。
“喂,邦彦叔。”用手帕捂着口鼻的影子蹲下身,用手指向书桌的桌角,通过那突兀的光线反射能勉强看出上面有一道凹痕。
“想什么呢,樱子,除非房子九十度翻转,否则不可能通过桌角上吊自杀吧。”
“谁告诉你是自杀的,不都说了是谋杀案吗?”
“你这就犯了先入为主的误区了。”他故作老成的嘿咻一声,也蹲了下来。
“奇怪……”他眉头紧皱,伸出手轻轻掀起裙摆。
“你变态啊!”
“不是,你看!”
东云樱子这才顺着邦彦的目光看向尸体周身。
“恶……”她发出厌恶的感叹。
只见少女双脚的脚踝,膝盖,大腿,臂弯,手腕,竟满是或深或浅或轻或重的勒痕。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身上这些是怎么回事儿?”东云樱子愤然起身,对着门外喊道。
一个身姿挺拔纤细,穿着一身洁白礼服的长发男子带着颇有礼节的微笑来到东云樱子面前。
他先是对着东云樱子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开口向说明二人那少女身上勒痕的由来:
“鄙人柚木川,柚木久光是鄙人的父亲,鄙人是久光大人的第二个孩子。最近,鄙人在歌舞伎町跟着一位老师学习绳缚艺术,静子,哎,可怜可爱的静子。她是鄙人的合作者,每次和老师学习完后,我都会给她一笔额外的钱,配合鄙人练习。”
“知道这件事的人多吗?”邦彦问道。
“这个鄙人就不得而知了。我个人从未刻意隐瞒这件事,当然,也没有专门去宣扬。也许下人们之间会传一些闲言蜚语,但具体是什么,鄙人就不太清楚了。”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将书向后翻了翻,又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十点,这本书才刚刚过了三分之一。
不过虽然只是三分之一的内容,但却让我感到颇为值得玩味。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开场就充满反派气质的公馆主人柚木久光竟然被设定成了一位继承家业的阔绰作家。
如果按照现在一些解梦的理论,梦里出现的所有人其实都是自己意识的化身,毕竟自己的脑子不可能钻进别人的意识,即使梦到什么具体的人,也不过是自己心里臆想的产物,本质还是梦境主人自己性格的投射。
虽然有意识的创作和无意识的梦境是差别相当之大的两种事情,但我认为将自己的思想投射到角色身上是很难避免的事情。
而柚木久光这个角色被设定为作家的角色,多半有着永山白木老师自己的投射。而他将自己投射到一个如此令人感到厌恶形象之上,是否也说明了,他对现在的自己感到厌恶了呢?
想到这里,我开始重新审视柚木久光这个角色。
首先,他是华族出身,家境殷实富裕,曾在国外留学,可以说是出身高贵,见识广博。但这样一个人,却处处表现的像是一个肤浅自大,令人厌恶的暴发户。这到底是有意为之,让读者轻视这个角色,造成一种烟雾弹的效果,还是白木老师抑制不住的自我厌恶的一次爆发呢?
于是我翻开书的扉页,看向作者介绍上白木老师的照片。
永山樱是个百分之百的美少女,五官小巧精致,一颦一簇各具风情,即使发起火来也漂亮的惹人爱。而他的父亲果不其然也是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能看得出永山樱继承了他父亲的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
接着,我又打开手机,在视频网站上检索白山老师最近的综艺访谈。
我找到去年白山老师配合真人电视剧宣传参加的文化访谈类节目。只点开看了个开头便一下子理解了柚木久光这个角色。
他胖了,虽然没有书里描写的那样夸张,但比起照片上瘦削干净的脸庞,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圆润的脸颊再也没了那种精悍骨感,在综艺节目的打光下显得颇为油腻,那双曾经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大眼睛在镜头之中也明显带着些许疲倦,眼皮耷拉着似乎沉重的无力抬起。
面对主持人的提问,他的回答冗长而无趣,多是一些无意义的空谈,对于犀利的问题他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摆架子泛泛而谈的讲出几句说教性质很重的大道理。
白木老师现在的这幅模样甚至让我感到有些不解,一个人真的能就在这么几年的时间里成一个和曾经的自己完全相反,甚至是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人吗?抱着这个疑问,我再度找了几个更久以前的访谈视频。
永山白木老师在停笔之前算得上是一个高产的作家,同时因为作品有着极强的现实性所以也常常被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最好的一次改编甚至入围了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单元。而由于白木老师相貌英俊,面对采访谈吐得体,常常妙语莲花,所以也是各种文艺类综艺节目的常客。
一路看下来,我能确定的说,应该就是在永山樱初中二年级那段时间,永山白木老师的形象有了大幅度的变化。而《新探案》这本书的成书却要比这早得多。
换句话来说,永山白木老师其实算是预言了丧失创作力的自己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创作是一个在囚禁中挣扎最终妥协的过程。”这句话多半是白木老师借助柚木久光之口说出的自己的感想。也就是说,那时的他自认为正身处在一种囚禁之中。他不断的挣扎,最终达成了某种妥协。
而囚牢中死去的少女,以及所谓绳缚艺术在少女身上留下的痕迹又代表了白木老师的何种表达呢?我抓了抓前额的头发,再度翻看那些相关情节。
很明显,作为游戏的参与者,作为不属于大正时代的来自近未来玩家——片桐邦彦和东云樱子是不会拥有大正时期的人们身上所拥有的时代局限性的。对于所谓绳缚艺术,他们不会仅仅因为柚木川的几句话就将之真的当做艺术,但也不会如无知的仆人一般单纯的视之为贵族老爷下流的游戏。而在这个基础上,他们的对于绳艺的看法多多少少算是作者自己的态度,而他们在书里表现出的态度简而言之就是——不喜欢。没有讨厌到厌恶反感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将之也视为一种艺术。他们仅仅是感到不喜欢,这种态度只是个人的好恶而非出于某种道德判断。
而从这一点出发,我大但的猜想,绳缚艺术这个元素在故事里应该可以作为一切白木老师不认可的艺术体裁的化身,也就是现在,在年轻人之中流行的动画,漫画……
而同时,绳艺在这场凶杀案之中无疑是起到误导和掩盖真相作用的。所以,我是否也能认为,白木老师认为动画和漫画这种他不认可是一种艺术的艺术形式,对于认知世界,认知真理会起到误导和隐瞒的作用呢?直白一点说,会让读者或是观众脱离现实生活,逃避现实问题,麻痹在虚构的故事中……而麻痹,恰恰又是绳缚之中,必然会出现的一种生理反应。
我在自己建立的这套逻辑里越想越发散,越想越觉得合理,不知何时,竟已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