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雪看着永山樱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那双眼睛看着她,不躲闪不遮掩,淡淡的目光里甚至看不出什么感情。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没有充满世故的刻意迎合,亦和那位所谓冰山的故作姿态完全不同,她看着永山樱,就仿佛永山樱的到来是一件“本该如此”的事情。面对永山樱的提问,她也回答的理所因然。
唯有当永山樱再度反问时,细微的变化出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对,我喜欢歌。”她说着,看向自己身前的黑白琴键。眼睛依旧那样淡漠的睁着,手却不由得抚上琴键,嘴巴轻轻抿住,眉毛微微舒展。永山樱觉得自己似乎从那本来毫无情绪的回答之中听出了某种真诚,让她不知为何完全相信了少女的话,让她完全的明白了,这位叫早川雪的女孩,真的很喜欢歌。
“是吗?刚刚的歌,是你……额,造的?那这玩意儿又是什么啊。”
永山樱此时竟然感到有一丝紧张,她总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无比精致但又极度脆弱的瓷娃娃。稍微做出一点点过激的事情都会将她碰碎,让那种绝对的纯粹被世俗玷污。这种感觉颇有点像脏兮兮的人来到一个绝对干净的房间之前,总觉得自己要是进去了会有种极大的罪恶感。
“这个叫合成器。我一个人就能用它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刚刚的歌,就是我用它造出来的。”
“真厉害啊……”永山樱觉得有些尴尬,音乐这一块儿是她的盲区,此时她除了一句“真厉害”也没法再说出什么来。
“谢谢。”早川雪对她低头道谢。
“不过……听上去,挺悲伤的。早川同学是心情不好吗?哈哈,哈哈哈。”
“?”池上辉用打量怪人的眼光看向永山樱。
“干嘛这么看我啊!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完全想象不到,樱你会这样和人说话。”池上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我!”永山樱感觉自己脸开始变的有些热,她有些慌张的再度看向早川雪,而早川雪只是头一歪,眼睛低垂着思考片刻后,轻轻抬起。
“对,我现在确实不能用高兴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她看着永山樱回答到。
“准确的说我无法用理性去描述这个感情。但歌可以帮助我。”说着,她看向自己身前的合成器。
“永山同学,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从歌里听出了什么样的感情呢?”
“……悲伤,痛苦,然后还有,很浓很浓的孤独。”
“原来是这样。”早川雪轻轻按下琴键,长长的琴音自音响里传了出来。
“谢谢你,永山同学。这应该,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又一个琴键被她削葱般的手指轻轻按下。
“昨天,我的父亲和母亲让我住在阿辉这里,母亲说她很久之后才能再来看我。”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母亲病了,她对我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是她真正想做的,与其说是在伤害我,不如说她是在伤害她自己。可是面对那些事情,无论我是选择讨厌她,还是选择不讨厌她,她都会无比自责。而如果我选择依旧去爱她,她则会更加的痛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讨厌母亲,我想去爱她,想去喜欢她,但我又不想她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边说着,悠长的琴音逐渐串在一起。
“我只能离开她,可能,我离开她,她就会好起来。我希望她能好起来。”
“悲伤,痛苦,然后,是孤独吗?”她的十指停下。
“原来是这样,原来其实我的感性,并不希望和母亲分开。”
“早川同学。”永山樱小心翼翼的来到早川雪的身边。
早川雪听到永山樱的呼喊,抬头看向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可以抱抱你吗?”永山樱红着脸问道。
早川雪仰头将她身边的永山樱看了好久之后,她轻轻转过身,面朝向她。
永山樱轻轻将早川雪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默默用手抚摸她的后背。
那是永山樱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目睹她流下眼泪。不,与其说是目睹,不如说是感受到她流下眼泪。
“对不起,你的衣服被我打湿了。”当她俩分开时,早川雪的眼泪已经完全止住,只能从那泛红的眼眶看出她曾哭泣过。
“嗨,没事儿,没事儿。”
“永山同学。我能叫你樱吗?”
“当然。”
“那,你能叫我雪吗?”
“好啊,雪。”
“那,我能做你的朋友吗?”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朋友是相互建立的关系,又不是什么施舍。”
“对不起。”
“……”永山樱有些无语,但心情却并不坏,她笑着摸了摸早川雪的头,早川雪则像个听话的小猫一般轻轻顺着她的手将头扬起。
“樱你对我怎么就没那么温柔啊。”池上辉坐在一边双手捧着脸,有些委屈的说到。
“哼,你又没有雪可爱,我为什么要对你温柔啊。”
“我,我不可爱吗?雪,你说你表哥可爱吗?”
早川雪转头望向池上辉,看了一会儿,脑袋轻轻一歪。
“看不出来。”她淡淡的回答让永山樱哈哈大笑。
那之后,永山樱开始越来越期待和父亲一起去池上辉家的日子。而班里同学对她的孤立对她来说也越来越无足轻重,她知道自己获得了真正珍贵的友谊,这是那些班里那些靠着装模作样,靠着阿谀奉承,靠着虚与委蛇和人建立关系的同学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友谊。
可是,当时的永山樱并没有意识到。那段被她视为珍宝的友谊,面对大人世界的复杂,依旧是脆弱不堪的。
一切的崩坏,从父亲的最后一本书《玫瑰边的洋伞:新探案》的出版开始。
那是万众瞩目的玫瑰边的洋伞系列的复活之作,在发售之前,池上家动用各方资源大力宣传,后续的企划——电影,电视剧,各种衍生产品同时推进,可以说在样书完成之前,这本《新探案》便已经被推上了高高的神坛。
然后,父亲永山白木便坠落了。那些池上家的宣传也随之沦为笑柄,各种企划被强行终止,所有的投入付之一炬。
再次见到池上辉时,他没那么傻乎乎了,他变得令人讨厌了。
而永山樱自己也变了,她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那个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愿被人当做其他人的永山樱,开始试图去扮演那个书里的女孩——东云樱子。
而唯有早川雪。
唯有早川雪还是那个早川雪。
“樱。你也在啊。”初中的第一堂课上,早川雪站在讲台,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环视众人,她没有做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对角落里坐着的永山樱说道。
“我可以坐在你的旁边吗?”
她全然不顾同学怪异的目光,也没去理会老师让她做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向永山樱问道。
“行啊。反正我旁边没人。”永山樱很庆幸自己在上课之前用那位东云樱子的方式让班里的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自己。
“同学,老师能理解你们分到一个班很高兴,但是……”
“对不起,老师。樱是我的朋友,而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到她了。对我来说,让其他同学认识我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樱不一样,和她再次相遇,对我非常重要。”她如是对一旁的老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