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暑假的那年夏天,定义了哲郎之后一切关于夏天的回忆。
“你好呀,我叫清岚香,就叫我阿香好了。”女孩淡蓝色的连衣裙随风飘动,感冒了的哲郎吸了吸鼻涕,一时说不出话来。
“哲郎,说话啊,这傻小子。”屁股上传来父亲狠狠地一巴掌,哲郎因此向前走了两步,而那个叫阿香的女孩子则离他更近了。
“我叫哲郎。”哲郎又吸了吸鼻子。
“诺, 哲郎。”女孩试探性的说出他的名字,并且递来了一张卫生纸。
“还不快说谢谢。”父亲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谢谢,谢谢。”哲郎连忙低头说道。而阿香却望了面前的大叔一眼,然后牵起哲郎的手。“走吧,我们去玩吧。”
“哲郎?”阿香却没能拉动哲郎,她回头发现,哲郎正用一种征求许可的眼神看向他的父亲。“早点回来。”这一次父亲说话之前没有出手打他。
而此时哲郎才缓缓迈开脚步,回首望向阿香。
“我们走吧。”阿香对着哲郎露出微笑。而接着阿香头一次收到了男孩的回应,他握着她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
而那之后,哲郎的夏天就总是有这个名为清岚香的女孩存在。
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先有了喜欢,在才想着要在一起。
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不知不觉的先在一起了,然后在不可预知的将来的某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喜欢。
而哲郎喜欢阿香这件事无疑是属于后者。
而那个不可预知的某个时候,仍旧是在夏天,仍旧是在暑假。
“哲郎!哲郎!别睡啦。”窗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哲郎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周一!他顿时清醒过来,从散落一地的衣服之中找出校服,匆忙地扣好扣子,然后随意在卫生间洗漱一番之后,拿着父亲在桌上留下的零花钱就跑到了公寓楼下。
阿香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穿着水手服,而是一身白色长裙,带着草帽。
“你怎么还穿制服啊,扣子还扣错了。”阿香贴到哲郎身旁,笑着扯了扯他的制服。
“怎么……不是要迟到了吗?”
“笨蛋哲郎,现在是暑假啊。”阿香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暑假……还好……”哲郎一边解开错位的扣子,一边松了口气。
“那还,这么早。”
“今天周一哎,有新的《jump》啊,笨蛋哲郎。”
“哦!对,新的《少年jump》!”哲郎迟钝的双眼此时也闪烁出光芒。
“一号船员哲郎,现在晴天海贼团团长阿香命令你,回去换身衣服,拿上棒球和球棒。”阿香插着腰说道,收起笑颜,一脸严肃地说道。
“是,船长!”哲郎煞有介事的敬了个礼。
换上便服的哲郎还在下楼的时候,阿香的催促声便传来。
“Go,Go,Go。”阿香挥舞着草帽。哲郎一下楼,就带着他向学校跑去,目标是学校正对面的下野田书店。
书店顺着路往南走是一家铁板烧餐厅,这家餐厅离附近的小学和中学都很近,店里的客人也主要是以中小学生为主,价格因此相对便宜。餐厅的店长叫中野治郎,也是本地人,一路从当地的小学读到高中,后来高中辍学,经过好多年的打拼在学校附近开了这家店,算是阿香和哲郎的老学长。
阿香算是店里的熟客,一进店,中野店长就笑着打招呼说道。
“又带着小男朋友来吃饭啦。”
“哲郎是我的船员!”阿香挥舞着海贼王里路飞的同款草帽说道。
“那阿香船长的船上缺厨子嘛?”
“你有和山治一样帅的徒弟嘛?”
“我就不行嘛?非得我徒弟。”店长说着,将两杯茶递到两人面前。
“店长大叔……”阿香认真的将面前有些发福,有些秃顶,十分油腻的小眼睛大叔打量了一番。
“不合格。”阿香带上草帽,笑嘻嘻地说。
“小哥你的船长还真是严格呢。”店长笑着拍了拍哲郎的后背。
“点好菜了叫我哦。”放下菜单,店长揉了揉两人的头发,走进后厨。
阿香给哲郎点了份蛋炒饭,自己则要了一份炒面,将菜单交给店长之后,两人便翻开新一期的《周刊少年jump》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吃饱喝足,看完《jump》之后,两人便离开餐厅,向着学校走去。
理论上,暑假期间学校是不让随意进出的,可是阿香有法子,在棒球场的一角,有一处松动的铁丝网,只要拧开一侧的螺丝帽,就可以把它轻轻拉开,然后钻进去。
艳阳下,带着草帽的阿香握着哲郎的球棒,对着不远处的哲郎喊道:“这一次一定要用力,很用力很用力。”哲郎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棒球划过天空,阿香看似瘦小的胳膊却把球棒挥地有模有样。
“安打!”阿香高兴跑起垒,而哲郎则呆在原地,看着阿香成功上垒。
“喂,哲郎。”阿香笑着举起棒球,指了指跑垒时丢在地上的球棒。
“你初中想进棒球社当击球手吧。”
“恩……”哲郎按照阿香的指示,走到击打区,捡起球棒。
“这次不要三振出局哦,你可是我船上的天下第一击球手哦。”阿香舒展握着球的手臂,对着哲郎喊到。
“恩。”
“大声点。”
“是!船长。”
“嘻嘻。”阿香笑了出来,露出皓齿,哲郎一时竟看呆了。
于是第一球就这样错过了。
“不行!再来!”阿香接过哲郎抛回来的球。
“好!再来,好球!”沾了泥土的白色棒球在接近正午的阳光的照耀下飞向哲郎。
乓!球棒传出清脆的声响。
“安打!”阿香一边冲向飞出的棒球一边高兴的说到。
“好,哲郎!再来!”
两人就这样一直练习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才带着满身的汗水从铁丝网中钻出学校。
“你爸爸是不是还是不回来。”阿香问道。
“恩,老爹他,中午还是在修车铺子那里。”
“那你继续跟着我。”阿香对着自己挥出大拇指。
“可是老爹说……”
“我是你的船长,你得听我的。”阿香拍了拍哲郎的头。
于是,二人再度回到中野的餐厅。依旧是阿香请的客,饥肠辘辘的二人很快就把炒面,培根,豆腐,鸡翅,牛肉吃的一干二净。而正巧,当二人擦了擦嘴,开始喝凉茶的时候,阿香的书包里传来了一阵电话铃声。
阿香轻轻皱了皱眉头,从小书包里掏出手机。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和笨蛋哲郎在一起吃午饭。”
“哲郎是我的手下,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知道了,知道了。”阿香愤怒地把电话拍到桌上,突然将菜单竖起来,挡住了脸。
“大叔,一份草莓刨冰一份奶油刨冰。”阿香说道。
“收到,船长大人。”
“那个……阿香。”
“哲郎!”阿香放下菜单的时候,眼睛竟红了一圈。
“上了初中,我不许你再受人欺负。还有,一定要成为最强的击球手。”
“阿香……”哲郎感到有些不太妙,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香。
“船长我啊,可能要独自出海一段时间。”阿香模仿着路飞压低草帽,阴影遮住半张脸。
“出海?”
此时,刨冰被端了上来。
两人的对话也因此结束。
在回去的路上,阿香仿佛变了一个人,变的和哲郎一样沉默,直到终于走到哲郎公寓楼下,阿香才突然叫住哲郎。
“哲郎应该就在这附近上初中吧。”
“恩。”哲郎点了点头。
“我啊,可能会到别的地方去。”
“哪里?”
“秘密。”
“哪里!”哲郎拉住了阿香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哲郎从未见到阿香那样悲伤的眼睛,而阿香则从未见过哲郎那样坚定的眼睛。
“秘密!说了是秘密啊。”阿香甩拖哲郎的手。
“喂!我交代的事情你有好好记着么?”阿香试图再度摆起海贼团团长的架子。
“我,记着。”
“那说给我听!”
“上了初中,我不许再受人欺负。还有,我一定要成为最强的击球手。”
“很好,如果我出海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做到的话,我就把你开除出海贼团!”
“阿香……船长。”
“回答呢。”阿香叉起腰。
“是!船长。”
“还有,暑假作业要早点做完,抄答案也要早点抄完哦。”阿香拍了拍哲郎的头,转过身,越走越远。
“阿香……”哲郎再次的小声呼唤到。
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先有了喜欢,在才想着要在一起。
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不知不觉的在一起了,然后在不可预知的将来的某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喜欢。
而对于属于后者的哲郎来说,那个不可预知的将来就是那个对着越走越远的阿香的背影,轻声呼喊的那一刻。
三年后,哲郎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东乡高中。
“船长说的,都完成了。”在踏入新校园的那一瞬间,哲郎回顾初中没有阿香的三年,松了口气。
阿香,还会回来吗……这么大的学校里,阿香会恰巧在吗?
迷茫地寻找了半个学期,哲郎渐渐的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自己还喜欢阿香,自己好喜欢阿香,这是哲郎经过一无所获而得到的答案。
“嘿,哲郎。”社团的前辈戳了戳哲郎。
“那个女生你认识吗?就那边,最漂亮的那个。”哲郎瞥了一眼,又向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不认识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早就察觉到了,她总是盯着你看……诶,说不准啊,她是暗恋你哦。”
“前辈,你啊……”哲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边的那位同学,请问你找我家哲郎有什么事情吗?”
“前辈!你干什么啊!”哲郎想要阻止高声呼喊的前辈。而那女孩听了前辈的话,竟直接起身走了过来。
“完了,生气了,哲郎,交给你了。”前辈拍了拍哲郎的肩,作势要走。
“先声明一点。”女孩温柔的微笑让前辈放松警惕。
“只要我没有开除他,哲郎就一直都是我的手下。”女孩说着,将目光从前辈移到哲郎。
“有好好按我说的做吗?”
“阿香?”哲郎放下筷子,使劲咽下口中的饭菜,猛地站起身。
“……船长。”
阿香变了不少,头发变长了,皮肤变白了,声音也温柔了,甚至没有哲郎高了。但阿香还是阿香,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以船长之名命令哲郎,虽然不再买每一期的《周刊少年jump》,虽然完全放弃了棒球,但哲郎相信阿香还是阿香。那个夏天到来,夏天离开的阿香。
哲郎也变了,变高了,也变壮了。但比起家庭的变故,那些变化都算不上什么,在初中三年级那一年,哲郎那个粗暴的老爹因为修车铺的事故住进医院,事故到没什么,只不过在复检的时候检查出得了肺癌,已经是第四阶段,没得救了。修车铺的老板经常帮飙车族小混混修理机车,也算是半个混黑道的,出于情义支援了一部分医药费,算上父亲攒起来为哲郎上大学准备的钱以及医疗保险,哲郎到还没有到彻底活不去的地步,顶多就是每晚到修车铺打零工赚生活费。再次遇见阿香的那一天,哲郎破天荒的向修车铺请了一次假,那天晚上,他去了老爹的病房。
“真好啊。”老爹知道了阿香的事情之后轻声说道。
“如果再活久一点,能看到你们……”
“结婚……就好了……”
“什么啊,你小子,该不会还闷着没表白吧……”
“要不是我这……我现在就起来揍你小子了。”
“时机,时机。”哲郎红着脸,回应着老爹。
“傻小子。”两人的对话以这一句作结。
时机一直没能找到,到最后都没能找到。两人的第一次分别,是因为阿香的离开,而第二次先离开的人则成了哲郎。
“哲郎,你在学校是怎么回事,电话都打到这里来了。”修车铺老板见哲郎回来掐灭了烟。
“一个老师,欺负女孩子……我就打了他。”哲郎放下书包,对老板说道。老板是他们家的恩人,哲郎也一直很尊敬他。
“小伙子终于成男人了嘛。”老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学校混不下去了就来店里呗,不愁没活路,嘿嘿。”老板戴上沾了机油的手套,握住桌子上的扳手,向着铺子中央的一辆机车走去。哲郎沉默不语,也戴上手套,走到老板旁边。
“社长的机车?”哲郎问道。
“恩,刹车片磨损的有点厉害,得换一个了。”
“社长”是指当地飙车党老大,那是一个自称“烽火堂”的小团体,据说背后支持他们的是东京某个武斗派暴力团“玉岛组”。社长是一个爱车的人,现在店里的那辆哈雷戴维森V-Rod是他最宝贝的一辆重机,基本上每个月都会送来保养一次。
“你把这个型号的给我递过来。”老板将旧刹车片递给哲郎,哲郎接过,熟练的跑到铺子一边按照老板的吩咐拿出新的刹车片递回给老板,老板却摆摆手,起身揉了揉腰。
“你来试试,都干了这么久了,这点应该不出问题吧。”哲郎看了看手中的刹车片和面前的机车,点了点头,接过老板手中的扳手。而此时,铺子的电话响了。老板脱下手套,拍了拍哲郎的肩膀。
“交给你喽。”说完,他便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哲郎很快的将新的刹车片换号,又像平时那样检查了机车的其他部分。
“老板……”哲郎起身,表示自己已经干完了。
可老板这时却一脸的凝重。
“哲郎,你现在身上有钱吗?”
“还有……”哲郎掏了掏裤兜。
“快,现在,马上去医院。”老板没等他摸索出来,便递给了他五千円。
哲郎抬起头接过钱,双眼通红,不知所措。
“谢谢。”他猛地冲出修车铺,留下老板一人在铺子里,老板盯着冲出门的哲郎,靠着工具台点上一根烟,默默地叹了口气。
哲郎还是迟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哲郎都没太在意,陌生人走来走去,保险公司的人和老板三天两头的谈判,最后甚至社长都到了。大概过了多久?一个月吧。哲郎默默地在铺子里当了一个月的学徒,而老板和社长最终从保险公司里讨回了属于哲郎的那一份钱。
“小子。”社长将慢慢一沓钱递给哲郎。
“为了你,我算是出了不少的力啊。”
“谢谢……”哲郎从信封里抽出大概一半的钱,递给社长。
社长见状,竟噗嗤地笑了出来。
“你是真的假的啊。”社长接过钱,又一把夺过哲郎手中装钱的信封。
“阿伯留给你的钱我收了,我以后怎么混啊,我们烽火堂大半的机车都过过阿伯的手,帮这点忙算不上什么。”他再度把信封交给哲郎。
“听老板说你因为打了痴汉老师退学了?”
哲郎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就在老板铺子里做工?”
哲郎点了点头。
“那要不要和我们烽火堂混,不耽误你平常打工。”
“社长……”老板这时走了过来。
“没事,老板,哲郎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你说呢?”
哲郎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社长,慢慢地点了点头。
“山崎小忍者,坐高低,重心也低,重量轻,挡位还有离合都很方便掌握。”社长敲了敲车身。
“很适合,作为新手的你。”
哲郎看着面前的机车,点头回应。
“喂,喂喂。”社长拍了拍哲郎的脸。
“你这样不行哦,像个小女人一样。”
“我……”
“跟我混,就得放得开,记住,你已经不是学生仔了。”
“是。”
“喽,现在骑上去试一试。”社长踢了哲郎一脚,哲郎一个趔趄靠到车上。
“是。”他骑了上去,握住把手。而社长也骑上了自己的爱车。
发动机轰鸣,哲郎的心砰砰砰地直跳,然后,他感受到了速度与风的魅力……
那之后的半个月,工作和烽火堂里的事情都很顺利,哲郎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爱上了飙车这件事情。
但是,他还是没法忘记阿香,他想去找她,想带她在车上飞驰,可是,他知道他不应该去找她,不应该再去打搅她,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哲郎了。
两人的第三次相遇,是一个纯粹的偶然,那一天铺子里没活干,他便随意地开着机车乱转,几乎是完全无意识的开到了他常和阿香聊天的河堤旁,当他意识到自己到了这地方的时候,不禁有些惆怅,天空阴沉沉的,他点上一支烟,没抽多久只听一道雷鸣,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啧。”烟被雨水浇灭,他摇了摇头,正准备骑回去,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撑着伞从道路中央走向一旁的斜坡草地。
那是那个欺负阿香的老师。哲郎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他发动机车想要离开,他不想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走下去,向那个从前他和阿香一起聊天的草地走去,他不想知道。
可终于点着机车的时候,他还是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阿香和老师在一把伞下,依偎着走上马路。
“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这是见到两人正脸之后,哲郎心中冒出的头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