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阿特藍一步步掉頭回走,湯姆一層層飛奔上樓,兩兩步伐落差甚大,卻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前往同一個目的地。
當阿特藍經過研究所大門前時,他慣性仰頭一望,頂樓辦公室突然射出一道不該出現的微弱光影。雖然明暗的光柱只出現一瞬間,但敏銳的阿特藍很快就發覺不對勁。
阿特藍冷靜地望著四周,雪上出現了兩份移動的足跡,看得出來有一個是自己的腳型。至於不該出現的另一位,果不其然就在他的辦公室裡。
湯姆百口莫辯,阿特藍不禁揶揄說:
「數羊數到睡不著,所以就想順手牽羊了嗎?」
湯姆木然搖搖頭,還是一個聲音都發不出。
一直到守衛隊的隊長們用冰冷的手銬扣住湯姆的手腕,並且將他帶到緊密的牢房囚禁時,一臉茫然的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失敗。
* * *
「喂、沒事吧?」
曾經和湯姆照面過的警備隊長,不斷用鑰匙敲敲鐵欄杆,製造出尖銳又刺耳的噪音,就算是睡得再沉的人也難以繼續停留在夢鄉之中。
那天起,阿特藍立刻命令抓住湯姆的警備人員,不只要將現行犯關在簡陋又寒冷的牛馬食用的草堆裡,還要讓他在嚴冬裡餓上一個禮拜。
當那位隊長來探望他時,那是湯姆連續餓了三天的時候。在零下十幾度裡,沒有給予任何暖氣與毛絨被毯的他,身體的脂肪已經足足減少了一大圈,成了一副包著一層皮的骨頭。
現在滿臉凍傷的的他,嘴唇裂出的血也已經凍成褐色硬塊。隊長看著湯姆縮在草堆上發抖的模樣,就不禁皺著眉頭嘆氣著:
「唉,真是的。在這樣嚴酷的氣候下,一個人怎麼可能熬過一個禮拜呢。」
隊長才將私自帶來的毛衣與熱食放在欄杆內,湯姆立刻像頭野獸般撲了過來,他大口大口嚼著送來的麵包。那狼吞虎嚥的模樣,好似已經幾十年沒有吃到像樣的食物般,再也沒停過。
「……你去阿特藍的辦公室是想做什麼?」
湯姆用那塞得鼓脹的兩頰抬頭望了許久後,才勉強從口中併出幾個字:
「謝、謝謝。」
「別客氣,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半夜要到阿特藍的辦公室去?」
湯姆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說:
「我想救他,我想救那個男孩。」
「……你是說,那個普魯斯?」
「對。」
隊長嗤笑一聲說:
「你辦不到的。」
「我可以。因為我已經和他約定過,要將他帶離這他媽的鬼地方!」
隊長還是搖搖頭說:
「那是不可能的。你連自己都救不了,還想救誰呢?」
湯姆無法反駁他,只能低著頭,緊緊握著拳頭。
「……不過我倒可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禮拜開始可能有暴風雪,所以運送糧食前來的貨車,會將三個月內的生活必需品都卸在這間倉庫裡。所以不久之後,你就可以提前回房了,高興點吧。」
湯姆沒有回應隊長,只是像拒絕一切忠告似的低著頭,喃喃說著:
「我一定可以的,我答應要帶他離開的……這是重要的約定。」
又經過飢寒交迫的兩天兩夜後,湯姆從生機蓬勃的那一刻變回一顆漏氣的皮球,身形消瘦的他,心志不但沒有退縮卻又變得更加堅強。
雖然好幾次因為凍寒而陷入昏迷,但是意識清明的時候,湯姆甚至可以感受到三尺外的腳步聲。
這時,一個小小的腳步聲,正悄然傳來。走進門的不是那位好心送飯的隊長,而是普魯斯。
湯姆瞪著眼,不禁輕輕叫著: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普魯斯躡手躡腳來到欄杆前,一看到湯姆那變形的身材與臉龐,不禁露出擔心的神色:
「笨蛋!你找死嗎?哪裡不去偏要到阿特藍的辦公室裡。」
說完,普魯斯立刻將抱在懷裡的紙袋遞到湯姆面前,紙袋裡有肉乾、牛奶與乳酪,面對那香氣滿洩的食物湯姆卻不為所動。
「快拿著啊。」
湯姆伸手抓住普魯斯的手腕,喃喃說:
「我知道該怎麼離開這裡了。」
望著湯姆堅定的神情,普魯斯卻不住皺著臉低下頭說:
「算了吧,我不能離開也沒關係……我不希望你再繼續冒險了。」
「可以的!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我依然記得逃亡的路線。」
「如果失敗了呢?如果被發現了怎麼辦?」
湯姆不住加重語氣說:
「不會失敗的,我保證!」
普魯斯錯愕地望著湯姆,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裡來的自信。只要稍有出錯,他們可能都會沒命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乖乖待在籠子裡……普魯斯真心如此想著。
湯姆用手掌輕撫著普魯斯的頭說:
「放心吧,既然我已經和你約定過了,那就一定會成功,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未來。」
「可是……」
「而且,我馬上就會離開這裡。接下來,只要照著我的話去做,一切都沒問題的,好嗎?」
普魯斯低頭搜了搜口袋後,將手伸向湯姆,他說:
「……這是我刻好要送你的。」
湯姆接過普魯斯遞給他的項鍊,那墜子是用黑曜石所雕刻的鳥,一個非常簡單卻又相當有流線感的藝術品。
看著那精雕細琢的美麗項鍊,湯姆不禁有些驚訝,他支支吾吾地說:
「真、真的是要給我的嗎?」
普魯斯用力點點頭說:
「笨蛋,你一定要遵守我的約定啊!不然我是會恨你一輩子的。」
「嗯,我保證。」
* * *
過了幾個晚上,鬥志越加旺盛的湯姆,在那消瘦顴骨裡依稀可見充滿希望的眼眸,他真心期待著離開昌庫的一天,他由衷祈禱著普魯斯和他旅行能夠實現。
或許上天聽見他的祈禱,半夜裡出現一個人影前來打開牢籠,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警備隊長。
看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孔,湯姆不禁抬起頭激動地望著他說:
「隊長……我可以回去了嗎?」
可是隊長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拿了一袋麵包給湯姆說:
「餓了吧?先吃一點吧。」
湯姆接過麵包默然啃咬幾口後,又忍不住問著:
「上面有下什麼命令嗎?」
只見隊長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沉默片刻後才喃喃說:
「……嗯,的確有命令。」
聽著那異常平靜的語調,湯姆的心窩不由得發麻了起來。那份回答實在過於沈靜,沈靜得讓湯姆感到不詳;那抹神情過於冷漠,冷漠得讓湯姆不由得產生了不該有的猜測。
「所長……說、說了什麼嗎?」
「他說,你可以回去……」
隊長走到湯姆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後說:
「你可以回去,但是不是宿舍,你只能回到上面。」
當湯姆疑惑地抬頭望著上方時,一股強勁的力道猛然扎在腹部上,當他按著腹部時,那流出的溼潤體液不由得讓他瞠目結舌。
「為、為什麼……」
那些血順延而下,已經染紅了他的衣擺無聲地滴在乾草堆裡,湯姆失去力氣跪在地上時,他仍然不甘地抓著隊長的小腿吼著:
「我不能死!我和他約定好了……我和他約定好了啊——!」
警備隊長冷冷看著捲曲在地的湯姆,他悠然點了煙,並且將白霧緩緩吐出後,若無其是地說:
「我知道你約定好了。但是很遺憾,這是我的工作啊……」
一個禮拜後,暴風雪來臨。零下四十幾度的溫度加上被強風颳起的雪花,任誰都不能安然走在大道上。
雖然是個最惡劣的天氣,但是卻是逃亡的絕佳時刻,因為唯有大風大雪會將逃亡的足跡給掩埋。
如果在這氣候的掩護下跨出了籠子,就算是再精明的獵人也找不回獵物了。
普魯斯照著湯姆的指示,在貨車來臨的那一天,帶著準備好的行李躲在能夠上車的貨物堆裡,以便隨時能夠偷渡上車。
依湯姆的計畫,普魯斯必須先獨自搭便車到達森林裡的第一個叉路,下車後,再沿著叉路往北行。
接下來,只要步行十幾分鐘的距離就可以看見一棟房子——那是附近居民的獵人小屋。到了那裡,就是湯姆和他的會合地點。
普魯斯帶著面罩與擋風鏡佇立在大雪之中,他身上的大包行李裡備有一個月以上的乾糧。
當他解脫似的衝進獵人小屋時,那時,室外可見視線還不到一公尺,他的臉幾乎凍得失去感覺,手指也不受使喚,連打開拉鍊都顯得有些困難。
不過,他挺過來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離開研究所,感覺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普魯斯在升起的壁爐前烘著手,還不時露出笑容。
「肯定會來吧,我們說好的……」
雖然湯姆從未提起他要如何離開研究所,但是普魯斯感受到湯姆的堅定信念,宛若已經勝券在握擁有十足的把握。
就這樣,普魯斯一邊祈禱、祝福著湯姆一切順利,裹著被毯在壁爐前睡著了。
隔天,暴風雪稍稍和緩,一直到中午之刻天才剛亮。這時打開獵人小屋前來迎接普魯斯的,卻不是湯姆。
阿特藍看著那趴在地上一臉錯愕的男孩說:
「我來接你了,回去吧。」
「為、為什麼是你?湯姆呢?」
「他不會來了。」
「湯姆呢?湯姆去哪了?」
阿特藍冷冷笑著,悠然說:
「你到底在期待什麼?你一定不知道他原來是個逃犯吧?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逃犯?什麼意思,湯姆從來沒有提起過。普魯斯有些猶豫,後退了幾步說:
「不……不會的,他不會騙我的。」
「他曾經殺了自己的妻子,你想,那種人難道不會是個居心不良的人嗎?」
「他不是那種人。讓我見他,帶我去見他。」
「湯姆.米洛幾天前就消失了,他早就丟下你逃走了。」
普魯斯怔怔望著阿特藍搖搖頭說:
「不可能……不可能,我們約好的,我們約好要一起去看全世界的。」
阿特藍冷笑了一聲,托起普魯斯的下巴說:
「你還不懂嗎?這世界最真實的模樣就是背叛與欺騙,出去後,你只是將那些看得更清楚而已。而且——」
他不自主笑了幾聲接著說:
「而且,你是永遠離不開我的手掌心的。為了避免發生今天的情況,我早就在你的體內質入晶片,你的一切都在我的監控當中。」
普魯斯腦內如同雷擊般轟隆巨響,他無力跪在地上,一切萬念俱灰,所有信念都消失了。
那天後,普魯斯還是依然到湯姆的宿舍裡報到,頭幾天,抱頭痛哭的他甚至還將宿舍搞得一團糟,從悲痛之中轉為氣憤。
他會吼著,為什麼湯姆逃走了?他會尖叫著,湯姆為什麼一聲也沒說就離他而去,他有很多個為什麼想要質問他,卻誰也不在、誰也不曾回來過。
忽然間,他領會一個道理,原來他才是對的——與其面對痛測心扉的失敗,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相信。
因為相信太痛苦了,一旦相信就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當那一部份消失了,傷痛是會加倍的。所以,普魯斯決定不想再相信什麼了。
從此,普魯斯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打開心扉,而開始墮落著。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只剩背叛與欺騙,那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死去,所以他想親手埋葬,埋葬這刺在他心頭上的一段回憶。
普魯斯再也找不回那曾經天真可愛的男孩,正如獵人小屋也早已倒塌成了廢墟。
「再見了,我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