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红之色
“滴滴滴——”
红色答录电话机的莹绿色屏幕闪烁着来电显示。
昏暗且空荡的屋内,倚在沙发上、单手撑脸的女子换了只手撑脸,静静盯着面前玻璃茶几上的电话机,不言不语。
电话响了两分钟后,自动转入答录模式:
“文静,我是白玖,好久不见。今天是除夕,我打算晚上办场聚会,其他人也会来……你要是愿意来的话,地址就在高中时期的社团活动室,来的路上万事小心。——来自手机用户153******** 白玖。”
“……好啊。”
“……参加宴会需要准备什么?”
大半月未开启过的门被推开,屋子的主人——脸色苍白,眼袋略青,满脸倦容的谭文静在屋外灿烂阳光下,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挡在眼睛前。即便如此,眼睛仍在阳光的刺激下产生难以忍受的刺痛感。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自己完全适应这种强度的光线后,才转身回屋洗漱。
梳洗完毕,出门。
临近新年,商业街上的人仍有很多……或者说因过节的缘故,行人更多了。即使寒风凛冽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盯着街上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火焰,谭文静皱紧眉头,径直拐进人相对少些的副街。
——自一年前的溺水事故后,谭文静拥有了一种能够看见火焰的能力,这种某种意义上能够辨别阴阳的能力给她带来不少麻烦。
至少迄今为止,她都无法习惯代表生命力的红色灼烧视线所及一切。
副街里的人比主街没少多少,身穿及膝深色长衣、踩着短根靴的谭文静走在其中,偶尔看见几家店铺门前挤满了人——像“原价××元,现价××(通常是原价的十分之八)元,外送一件(不值钱的)小东西”这样的店更比隔壁热闹。
这样的热闹并不得谭文静喜欢。她往上拉了拉以红色为主金棕色为辅的细条纹围巾,将大半脸埋进里面,继续往后面走。
越深入后面,就越冷清。
后面的大半店铺已经关门,门上挂着(贴着)休假通知,当然也有的店铺还在开业。比方说眼前这家开着暖色灯光的手工布艺店。
这是家名叫“三原色”的店。店里有许多布偶,布偶大如一个三四岁小孩那么大,放在店门入口的圆形台阶最上方,台阶第二圈则是体型中型的布偶。再小些的动物布偶整齐地排列在柜台木质移动抽屉里,它们的上方同样是排小抽屉,上面刻着布偶的名字和编号,凭顾客当场用特制奖券抽选——这些布偶只要被抽中了,便不会再出现,也不会再有新的替代它们的姓名编号。
眼睛扫过面前这些基调为三原色、饰以金银两色的动物布偶,谭文静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请问,你是……”
背后忽然有声音响起,谭文静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围着米黄色围裙、身穿粉色毛衣的女子诧异地看着她。
“文静!?”
谭文静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围裙女子,并不说话,隐隐有些疑惑的味道。
视野中跳动的金色火焰,不像红色火焰那样灼热,亦不似蓝色那般冰冷,仅仅令人感到温暖,接着放松警惕。
“我是温苒,”围裙女子冲谭文静自我介绍,说罢又笑了笑,“文静,好久不见。”
温苒将装着热腾腾茶水的茶壶和茶杯的托盘放到临窗的白色木质桌上,边沏茶边对专注地看着布偶墙上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的老友说道:“没想到临近春节的时候,我们能够重逢……上次见面还是你在公司的不辞而别吧。”
温苒口中的人静静盯着布偶墙上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是她过去设计的几款动物布偶中的山羊,名字叫做“阿信”。
“抱歉……用了你的设计……”温苒有些尴尬,毕竟当初谭文静只是把设计图丢给她,并没有明确表示授权。即便这几只布偶没有被人带走,但让正主看见她的设计明晃晃地放在别人店里……挺令人心塞的。
“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谭文静又扫了阿信一眼,走到木质桌边,在温苒对面落座。
两两相对,静默无闻。窗外难得的阳光随时间流逝而变换角度。
“三年了——”温苒像个老奶奶似的眯起眼,捧起茶杯,感叹,“时间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注视垂头研究茶杯上的花纹的谭文静,“……我记得那件事情发生前,我们也是在这样一家店里,面对面喝茶的。”
光线透过玻璃,落在温苒脸上,模糊了她的表情。比毛衣颜色深一度的头发在灯光下泛出微弱的白华,她问出相见来最想说的一句话:“你……三年来你还好吗?”
谭文静和温苒过去是同事,供职于同一家设计工作室,后者主攻手绘,前者专注板绘。两人既是竞争者亦是合作伙伴,交情笃深,却敌不过谭文静因故离去,后来再无联系。
“还好。”
“抱歉,当时没有帮你说话……”
“即使不是全色弱是别的什么病,他们也会辞退我的,”谭文静望向窗外空荡的街道,“倒不如我主动离开。”
“……抱歉。”温苒深深感到歉意。忽然,她想起谭文静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跑出来,于是问道,“文静,有什么我能帮到你吗?”
他乡遇故交的谭文静也差点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有些不自在的挪开放在街上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我想买一些送给别……朋友的礼物。”
听到“朋友的礼物”五字,温苒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指着满屋子的布偶热情推荐:“送朋友的礼物,当属手工布偶最有心意!”
“况且……”温苒回眸一笑,“它们也是你的心血不是?”
是的,这满屋子的布偶原型出自她和温苒给一家大公司设计的吉祥物系列。即使最后设计图没有被采用,这却也是她们最后一次合作。
谭文静认真挑选了六个形态各异、着色鲜艳的羊型布偶准备结账时,温苒递给她一只方方正正的箱子对她笑得狡黠:“满一定金额可额外抽选手工布偶!”
箱子就是那种中间夹层、用小指粗细的彩绳编成的25cm*15cm*15cm规格的箱子。箱子上方开了个圆形孔,从上面看却看不清里面装的东西。
谭文静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然后从一堆方方正正但边角圆滑的小片中,摸了一片出来。取出来后才看清小片的原貌——一片宽4cm长5cm大约0.6cm厚的小木牌,上面微雕了一些简单的莨苕纹,线条包围的中间则是抽中布偶的名字。
——阿信。
温苒探身看向谭文静手中的木牌,“看来文静跟阿信很有缘分呢,还有它们的原型就是阿信哦!”
它们,指的是已经被打包放好、现在堆在一起的羊型布偶们。
谭文静端详着以宝石蓝为主色、金黄点缀,不足手掌二分之一大小,山羊为原型的阿信布偶,轻声回应:“嗯。”
温苒站在店门口,与谭文静告别:“路上小心,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坐坐,还有……”她迟疑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你需要联系颍川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再见。”谭文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仍握着阿信布偶不放,手肘处挂着打包好的礼物,也不看路就这么离开了。
徒留温苒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离开。
一路小心!
温苒心中默默念道。
02.蓝之色
谭文静带着礼物直接前往车站——她并不准备回家,打算直接去学校,送完礼物就走人。
开往高中的公交每十分钟一辆,这样的好处是就算上一辆车人满为患,十分钟等下班车也没多大影响,况且多数人去挤前面的公交,后面的车反而空些。
连续错过两班车后,谭文静终于坐上除司机外、没有其他人的无人售票公交。
她坐在后车门旁边靠近窗户的位置,手指轻轻摩挲阿信。
指腹传来的熟悉的手感反而令谭文静有些怀念,毕竟制作阿信的布料曾经是谭文静发现的……为什么说曾经呢?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家公司的员工,功劳也被老东家的儿子一点点抹去了。
当年拒绝用语言说话的谭文静,在毕业季碰到了老东家。小的中二病没药医,老的狐狸一条,两人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毕业后,谭文静理所当然地跑到老东家那里,宣称要跟他一起称霸世界设计业。
这话很狂,偏偏谭文静有这资本。
年末就在一场极具国际意义的设计师大赛中大放异彩的她,身份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
可有时候、不是事事都会顺心如意。
次年,老东家病逝,他——跟谭文静不对付——看不惯她会说话,却装哑巴的行为——的儿子接手公司,谭文静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该出作品巩固人气的时候被公司雪藏,被树立亦师亦友的敌人温苒……被发现全色弱后,主动请辞。短短几年时间,谭文静从云端跌落泥潭,最后在某天出门散步,失足跌入水潭……
公交巴士到达高中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她刚好从过往中回过神,伸手捏了捏鼻梁,不再去想跌入水潭之后的事。
时隔六年,学校大体建筑仍未改变,她一路走到某条通往活动室的小路。在她前方出现了两道人影——一名男子牵着一个少女,少女的发色是少见的银色,看上去像是对情侣。
当她靠近两人,男子忽然扭头看向她,眼中充满对她的警告以及一缕一闪而过的杀意。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认出谭文静,眼中的警告逐渐散去,但仍保留一丝警惕。
“……是你啊,谭文静。”
他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乍看像个常年生活在重压下的工作人士,虽然自相遇来的表现说明他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小角色。
“好久不见了,老同学。”
“是你……?”谭文静仔细打量眼前之人,许久才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灰的印象——较之过去的羁傲不逊,现在的他颓废不少,“你变了好多……”
的确,明明同一年岁,却感觉他比谭文静大上许多。
“国外讨生活不容易啊。”
银发少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哥哥。”
“好了,银。”
“那……我先走了。”
他说完,少女拉着他的袖子快步走向小路尽头,谭文静则在原地注视他们的背影。她眼中灰和少女体内燃烧的红色之火冰冷刺骨,比蓝色之火更加冰冷。
她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再亲密的人也不会相信她描述的他们不可视见之物。
——他们全都看不到。
“好久不见。”
以四个字做开场白、后灰几分钟到达的谭文静,冲白玖点了点头,将手上的礼品袋交给她,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窝在安放在活动室内的沙发上,默默和灰带来的银少女对视。
她依稀记得当年灰被带进警局,后来又被放了出来,再后来便是他不告而别……没想到他现在带了个疑似女朋友的少女回来。
奇葩如谭文静也对校园流传的“灰倾慕白玖”之类小道消息,略有耳闻。
放弃……白玖了吗?因为这个女孩子……?
她扭头望向银。
银似乎对他人的目光很敏感,头一下子转过来,眼睛正好与谭文静相对。
在谭文静、银对视的时候,活动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白玖凑到谭文静身边,为她终于愿意出来参加聚会的举动倍感欣慰,并且鼓励她不要因为银对她的冷淡(银避开谭文静躲活动室附带的小休息室去了)介意,要勇敢跟别人交流,奉上自己想与之建立友谊的善意。
“大家……原来都在……”
此时,刚到门口的伊久远留下意味不明的话,失了魂晃出活动室。
习惯了视野出现各种红色之火的谭文静,眼尖地注意到伊久远身边那团快要熄灭的幽蓝之火——火焰比谭文静曾经见过的任何一朵蓝焰的颜色还要深邃,可它并不寒冷,甚至跟温苒的金色之火一样带给他人温暖亲切的感受。
她受到蓝焰的吸引,不顾背后白玖的叫喊,追了出去:“伊久远。”
伊久远回头望向她:“你是……谭文静吧……?”
“是的,6年不见了。”
“有……什么事?”伊久远问道。
谭文静面部表情从来不活跃。可在伊久远眼中,她忽然严肃起来说:“你的身边,有一簇火焰。”
“火焰……?”
听了她的话,伊久远愣了愣,怀疑六年没见面的谭文静学会讲冷笑话逗他。
“……对,那是一团很温暖的火焰。”谭文静没有在意对方会不会接受这种非现实的事实,自顾自说了下去:“红色之火代表生命,蓝色之火代表亡灵……而你身边的蓝色之火却没有半分寒冷,反而很温暖——你一定是它身前很重要的人吧?”
话音刚落,伊久远积攒许久的情绪崩溃,失声痛哭。
谭文静沉默地看着他泪水纵横。在他平复心情,抹去泪水后,轻轻问:“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我只是高兴。”如释重负的伊久远回答。
漂浮在伊久远身侧的蓝焰外焰收缩,退去蓝色,剩下颗小小的玻璃珠大小的白色火种。火种在伊久远跟前晃了晃,不久便消散。
火焰的消散,伊久远并不知晓,而目睹一切的谭文静也不曾开口
谭文静眼角余光瞄到里面的人拿出酒瓶、酒杯,试探地向伊久远发出邀请:“下面我们要开始干杯了,一起来吧。”
“不了,我不喝酒,戒了。”久远摆了摆手。
“让我在这里静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伊久远一再坚持,谭文静也不逼他,她嗯了声,返回活动室。到了门口,躲在一旁看里面气氛热烈。
我在这里待了够久了……
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自从一年前的事故发生,她一直不肯离开这个地方,看到伊久远的姐姐(蓝焰)拼着泯灭的危险也要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伊久远。她这种微妙的情绪获得足够的养分迅速生长,并占据她产生的种种不甘。
因为性格阴沉的缘故,被人误解,而不甘!
溺水事故后,无法感受正常人的生活,而不甘!
患了全色弱,数年功劳一朝抹去,被赶出公司,而不甘!
不甘!不甘!全是不甘!统统是不甘!
但不甘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如放下。
03.白之色
深夜,温苒接到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人打来的电话。
“温苒,替我联系颍川吧。”
“你……想好了?”
温苒屏住呼吸,不想错过对方任何一点动静。她曾经与对方共事多年,也算了解她的性格,不会放任她在人类社会生活一年之久。
听了她的话,对方沉默。温苒通过手机隐隐听见风声,却听不清对方的呼吸。
“嗯。我想好了。”
对方应道,声音轻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散。
“离开,就没办法回头了。”温苒小心翼翼地继续说。说实话,在她的印象里,谭文静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示弱过,即使在公司、顶着针对她的东家的压力也没有。
“嗯。”
“你现在在哪里?”
听着手机另一端,温苒略带紧张的声音,谭文静仰起头,对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缓缓闭上眼睛:“我在……颍川。”
现在轮到温苒沉默,她顿了顿,语气充满失落:“假如我不帮你……的话,你会自己一个人走?”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谭文静指的他们,是她的父母以及与她同名同姓的胞妹。
“只要你回到颍川,他们照样能够知道!”温苒冷漠地指出这一点,“文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不来找你吗?”
“没关系的。”
温苒话没说完,谭文静便打断她。
夜里的颍川分外安静,水面倒映着天上的银月,银月在夜里的微风中绞成碎片。这里是距离高中学校活动千里之外的颍川,此刻宁静,岸边唯谭文静一人。
她像在安慰温苒似的重复一遍:“没关系的。”
“他们不会怪任何存在……”
“……我知道了。”
温苒回了这句后,挂断电话。她挂掉电话,身体靠着收银台边缘突起的部分,渐渐滑了下去,眼睛则木然地往左手边今天谭文静坐过的地方望去,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抬手捂住眼睛,小声啜泣。
别人常说谭文静固执,正如现在,要么心存不甘、滞留人间,要么一朝开悟、远离尘世。正因如此,她才最让人心疼,最让人希望她永远不受束缚……
“谭文静,你混蛋!”
这句话在满屋子布偶的店内,转瞬即逝。
“对不起……”手中握着手机,在河边石头上端坐的谭文静,默念。
“滴滴滴——”
手机震动惊醒了谭文静,她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下免提:
——周莲岩。
过去懦弱胆怯的少年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倾诉自己的想法。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
远方,孤零零的小木船向岸边飘来,它在谭文静跟前不偏不倚地停下。木船很小,仅容一人站在上面,船头和船尾更连一只脚都容纳不下的狭小地方。船桨横放在靠近船头的位置,与船只相近的颜色与夜色相溶。
当谭文静直起身、登上船时,带有哭腔的周莲岩忽然问。
“我会在其他世界看到你么?”
“或许吧……”
谭文静松开握住手机的手。手机落入水中后,原本做装饰的船桨轻轻摇摆,水面泛起涟漪。木船在洒满银辉的颍川,缓缓驶向来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