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下。
自从那天过后这个国家就总是凄风苦雨的黑夜,没人会喜欢这种天气,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不过米菈很喜欢,她觉得这里就像一个童话中的世界,是天空为她感怀神伤所以才会落泪。
“真冷啊,艾斯蒂尔。”
漆黑雨幕中的中央广场上,她蜷缩紧身体,轻轻抚摸着身边巨大的怪物。
怪物的面孔介乎与狮子与大象之间,大概只有古代传说中的猛犸体型才能与之相提并论,那样庞大的身躯即使在黑暗中都隐隐约约散发着不可逾越的威仪。
如果这里有光源的话,就会看到这只怪物的五官相当端正,甚至具有一种超越自然的诡异美感,对视的时候,会感到像是在和某个人在针锋相对。
这是米菈唯一的伙伴,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这里绝大多数的合成兽都是智力低到没办法再说话的愚蠢东西,唯有身边这只偶尔还能发出一些咬字清晰的字眼和单词。
但也只是偶尔而已,并非米菈想让她说话,她就会说话,也许这取决于她的心情。
寂静的世界里,雨声是唯一的主旋律,偶尔会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嘶吼,像是不满这世界的平静试图撕裂这份安宁。
米菈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呆的坐在这里,把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回忆很多遍。
有人说,人的记忆就像一块容易消逝褪色的磁铁,时间长了,就会把那些重要的东西一一忘记。
米菈不想忘记,在这个留下任何痕迹都会重新复原的世界里,唯一能够铭记过去的手段就只有反反复复花时间去回想。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说过的字眼,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那些几乎在米菈的脑海中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场景再现,她甚至能清楚的记得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和摆设。
远处的幽暗中,忽然亮起一束明亮刺眼的光,米菈的视线早已习惯了黑暗,这多年未曾见到过的光明让她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抬手挡住脸庞避让。但那阵光就像是故意在找茬一样,偏偏就要往她的脸上去照。
“……是谁?!”她恼怒地大喊。
“伊蕾娜,既是一位偶尔路过的旅人,也是一位天才美少魔女。”魔杖垂在身侧,我放弃了捉弄她的想法,微笑着说,“你是米菈,艾斯蒂尔的侍女对不对?”
有着一头淡紫色头发的米菈确实是个很有姿色的女孩子,就算生气了喊出来的声音也不会太大,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孩会是家主口中那种天生的恶徒。
她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我,“你到底是……?”
“我已经介绍过自己了,没有说第二遍的必要,如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我得说这我没办法告诉你。”
我紧挨着米菈坐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身边这只大怪物。
也许是因为融合了艾斯蒂尔的性格,看似凶狠又庞大的它异常温顺,对我这第一次到访就触碰她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反感情绪,静静地趴在那里,脑袋放在前足上,就像一只体型巨大的猫。她的脖子和后足上套着粗重的锁链,链接着周围的石柱,这些似乎又在说明她其实很狂躁,只是因为有米菈在陪伴才会显得这样安静。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米菈自始至终都对我抱有强烈的戒心,尤其是在看到我的三角帽的时候,她不着痕迹的挪动身体偷偷远离我。
“我说过了呀,我是旅人,旅人总是行踪不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个国家叫做无夜之国,我想看看所以就来了,不过它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并不太一样。”我把魔杖竖起来,强烈的光芒促使她闭上眼睛把脸扭到一边,“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和你身边的她,这只大怪物是被你生命融合后的艾斯蒂尔,这场无休无止的大雨正是你和艾斯蒂尔双方魔力的作为。”
“……所以你是来代表魔塔消灭我的吗?”米菈看了一眼我的胸针,在经历过多次时间的轮回之后她早就拥有了正式魔女的资质,当然也就认得代表最高素质魔女的魔塔胸针。
“我可不是魔塔培养出来冷血无情的执法者,是个自由自在的魔女。”我摆了摆手说,“何况我为什么要来消灭你呢?其实你谁都没有伤害,不是么?”
她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秘密被揭穿的时候人们总是会这样难掩自己震惊的情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能看穿。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菈还是不肯承认,强撑着说,“这个国家早就因为我们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看不到吗?”
“别傻了米菈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看出来,这是艾斯蒂尔留给你的镜像世界吗?”我盯着她的眼睛,“艾斯蒂尔是掌控着时间的逆流魔女,窥探未来的一幕和截取其中的一个瞬间,这些她都做得到。这里的无夜之国所呈现出的样貌,就是在那天之后这个国家本该迎来的命运。艾斯蒂尔耍了一个小小的手段,她用这个截取下来的瞬间替代了你们应该抵达的世界线,将它作为镜像世界存在下去,而原本的无夜之国则在那一天的时间轮回中脱出,继续正常发展下去,只是那个世界没有了你们的存在,所有人都把你们忘记了,所以其实你谁都没伤害。”
“可我把艾斯蒂尔变成了这样的怪兽!”
“是啊,因为你想要救她就不得不这样做。”我轻描淡写地说,“让我来还原一下事情的真相吧,第一次时光回溯之前,米菈确实憎恨着艾斯蒂尔,父亲的家业被剥夺,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绝望,让她向艾斯蒂尔刺出了第一刀,在众人看起来事情的发生就是这样。但是,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的是,那个时候的米菈恨着,同时也爱着艾斯蒂尔,只不过这份爱扭曲而又难以得到回答,米菈选择隐瞒起来。”
“这时候第一次回溯发生,艾斯蒂尔当着米菈的面使用回溯,留下大量的魔力碎屑,这让米菈也掌握到了一部分时间魔法的内容,她可以看到回溯的发生并不会因此失去记忆。也是因为这个,米菈意识到原来艾斯蒂尔也喜欢着自己。但是米菈会刺杀艾斯蒂尔的未来已经发生过,无论过去怎样改变,任何一条世界线的米菈都会出于各种理由或者意外杀死艾斯蒂尔,艾斯蒂尔无论如何都会死。”
“如果那时的我处在和米菈一样的绝境里,我大概也会认同你的选择。没有表达的爱意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呢?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艾斯蒂尔活下来。对于一位魔女而言,这样的手段无非就是生命魔法,在那以后的诸多世界线里每一个米菈都选择了生命魔法作为自己研究的科目,就是出于这样强烈愿望的影响才得以实现。”
“无数次的回溯,跨越了不同的世界线,米菈的天赋越来越强,直到她可以做出完美的生命魔法了。也是在这个时候,艾斯蒂尔感到深深的绝望,选择放弃生命。这恰好到了米菈该发挥的时候,命运的车轮推手让米菈再一次杀死了艾斯蒂尔,锁死的结点解开,时间继续向前推进,米菈和艾斯蒂尔同时对这段悲伤的命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米菈将艾斯蒂尔融合成一只最强的合成兽,最大限度的保留着她的情感和记忆,而艾斯蒂尔也使用自己的时间魔法,从未来的无夜之国历史中截取了一个时间点,放在当下成为自己前往的世界线。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在这段命运中的努力,但两个人却又互相猜到了对方的想法,没有说出口的爱意随着脱离世界轨迹的无夜之国,永远锁在了这个漆黑的雨夜之中。”
我伸出手指,灰色的雨水砸在指尖破碎飞溅,这种颜色的雨可真让人喜欢不起来。
因为是镜像中无夜之国的一个瞬间,所以这些雨对到访的我们根本没有生效,还活着的树木,和过去一样的豪宅,仍然生存的合成兽们,所有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瞬间之中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身在其中的我们并没办法知晓。
要是过了二十四个小时的话,再度睁开眼睛的我们恐怕就会回到进入无夜之国的前一刻,只是那时候所看见的无夜之国可能就不是这个存在于时间夹缝之中的无夜之国,而是现实世界中它应该拥有的模样。
某种巧合让我们进入到了这个只存在一瞬间的无夜之国,我想这就是和艾斯蒂尔的故事一样,是命运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回避。
可是……这真的会是巧合吗?
我不相信自己的到来仅仅是能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这样简单,身为旅人不应该过多牵扯进危险的事情中,但我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与否,有的只是一份始终都没有来得及传达过去的温柔爱意。
”……你为什么……会什么都知道?”米菈双肩颤抖着,微小的声音一不注意就会被雨声掩盖。
没有人理解,没有人懂得她们,就连那位家主也只会从艾斯蒂尔视角看到的东西单方面认为米菈是个天生邪恶不值得拯救之人。单单作为父亲来说他的想法没错,他只是没有理解两个女孩从小朝夕相伴所萌生出的点点情愫。
“因为我是个旅人,曾经遇到过和你们一样命运坎坷的人。”
我想起了白雪之森里的那对师徒。
归来的赛娜对我说,她失败了,背后的含义我想大概是她没有选择杀死露露卡,而是将她永远留在了白雪的结界中。
她们两个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恶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两个人早就为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给予她们一个机会也未尝不可。
赛娜很温柔,我也想要这样温柔一次。
并非是在可怜谁而给予的施舍,只是想要让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自己亲手洒下的温暖存在。
“那一次我只能是个看客,什么都做不到。对此我并不觉得遗憾或是悲伤什么的,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可叹的悲剧总是多过了让人幸福的喜剧。而这一次并非一切都无可挽救,我可以帮你。”我伸出手掌说。
“你能……帮我什么呢?”米菈的眼睛一亮,又继续黯淡下去,希望这种东西来的太过简单,很容易让人不愿去相信,绝望给予的铭刻实在太过深邃了。
“比起用说的,还是直接展示给你看比较简单。”我起身拍了拍长袍,魔杖笔直的对准已经是怪兽的艾斯蒂尔。
生命融合是一种非常严谨又复杂的魔法,绝大多数魔法都无法对这种魔法的成果产生效果,所有魔女都认为要把已经融合了的合成兽复原根本就是血腥至极的天方夜谭。先不提是否能成功的问题,想象一下把原本已经融为一体的肉块变成两半是个什么场景?那大概就是尝试复原的结果。
但是,有一种魔法可以不用接触合成兽本身在他们身上作用,绕过可能的危险。
那就是因果魔法。
嘴上说不愿意学习黑日的我,是出于对那种灭世威力的畏惧,对于其中蕴含的魔法理论我倒是十分感兴趣,旅程中一直都在尝试将它的步骤拆解出来,一部分一部分的尝试,最近才刚刚熟练掌握因果的操作。
解法很简单,将艾斯蒂尔的复原作为结果,把我释放了魔法作为起因,直接跳过过程得到答案即可。
至于跳过的方法,艾斯蒂尔其实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为我准备好了。
“赛娜!”我对着夜空发号施令。
“我早就准备好了!”某根大概是路灯的黑色圆柱上传来她的回答,她为什么要站在那种地方我并不想深究,大概是出于耍帅的理由,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里光照不到,米菈根本就看不见她吗?
魔杖发出水润的光泽,将硕大的艾斯蒂尔完全包裹起来,赛娜同时拨动那只蕴含着逆流魔女艾斯蒂尔庞大魔力的沙漏。沙漏反转,无数细沙凌空飘舞起来,像是要挣脱玻璃的枷锁那样乱飞,我能感觉到时间这种捉摸不到的存在似乎破碎了,每一个呼吸的瞬间,手指的每一次行动,全都忽快忽慢,一时慢到像是静止,一时又快进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这是被时间拒绝了吗?没有相关知识的人第一次尝试,失败似乎是必然的结局?
不……我不想接受,天才的字典里怎么可以有失败?要么不做,要么就必须成功!
赛娜的手腕忽然搭在我的手背上,吃惊之余我扭头和她对视了一眼,那是一双无比坚定的眼神。
“给我动起来啊!该死的时间!”魔杖改为指向那只在空中疯狂旋转的沙漏,强风吹拂,让它的流速越发加快,最后已经几乎变成完全无法看清本来面目的模糊一团。
耀眼的白光自沙漏中迸发开来,遮蔽了世界,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度睁开的时候,是某只猴子趴在我的脑袋上试图咬断我的头发。
“……”
“叽叽咕咕咕?”
面对我火冒三丈的目光,猴子歪着脑袋完全不理解。
不仅如此,老虎,大象,狮子,雪豹,鹰隼,雪兔,各种我能叫出来或者叫不出来的名字在这片中央广场展开,简直是一个动物园里的大杂烩。
而站在这些动物正中间的,正是死去了很多年的逆流魔女,艾斯蒂尔。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绝不可能认错,会流着那样清水挂面一样黑长直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见,而且她的长相也非常普通,是让人乍看不会评价说漂亮,但也不会说难看的平庸,完完全全符合在故事当中听到的形象。
用第一印象来评判一个人可不好,那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子拥有着一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坚强的内心,这是我必须要学习的东西。
“米菈……?”睁开眼睛的艾斯蒂尔,最先看到的是泪流满面的米菈。
“艾斯蒂尔……”
“米菈!”
“艾斯蒂尔!”
“米菈!!!”
“艾斯蒂尔!!!!”
有谁能想象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几分钟有多么痛苦?我知道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重逢确实令人心喜,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只叫对方的名字吧?而且为什么会让人这么难为情?
“欸~吻我?”
“不可以,有人在看着呢~”
“我不管,好不容易才见面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爱我就亲亲我!”
原来真实的艾斯蒂尔是这种喜好撒娇耍宝的类型啊,我开始不想和这种笨蛋认识了,不如说她们两个人其实都是笨蛋。
好累,同时发动因果魔法和时间魔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现在身体里真的是一丁点魔力都挤不出来了。
“……走吧……”我扶着赛娜的肩膀有气无力。
“……我觉得……”赛娜搔着脸颊说,“看她们这样我也蠢蠢欲动欸,要不我们也来一个?就一个!”
“……小心我咬舌自尽哦。”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