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下二层,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数管道和电线缠绕着,形成一张只剩下法律的蜘蛛网,在霓虹灯的广告下闪闪发光。
红色,蓝色,绿色。数不尽的颜色在我眼里交相辉映。笑声,碰杯声,引擎声。数不尽的声音在我耳边层层叠叠。我扶着墙,嘴巴不时吐出一个夹杂着烤鼠肉和冰啤酒味道的嗝。我知道自己醉了。
“妈的,以后再也不,不和帮混蛋喝,喝酒了。嗝。”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上智能电梯。电梯的镜头扫过我全身,确认了我的租客身体,就自动转到3楼了。幸好他能自己识别我住哪,不然现在的我还真分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按钮都是啥。
我差点在电梯睡着了,好在一声叮咚惊醒了我。我走出电梯,301的租户妹子正在走廊里抽烟,那种劣质的电子烟熏得走道一股怪味。她穿着单薄且暴露,估计是刚做完生意,正惆怅而茫然地歇着。
她瞥了我一眼,懒得说话。我也瞄了她一眼,也懒得说话。
擦肩而过,我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306。周围的邻居我其实都不太熟悉,都是来去匆匆的打工人。作为地下二层的人,可能会快乐,可能会富裕,可能会劳累,但唯独一点不可能:你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出现在你的梦里。
在这个世界生活,只有一个宗旨:别在乎别人。别挂念别人。
我咳嗽一声,房间的灯亮起来,但衣柜和卫生间的镜子却闪烁着红色。我暗骂一声,连忙拿起个人终端一看。
“您的衣柜租用费和镜子租用费已到期,共欠费七百一十二元,请及时充值。在补足余额前,衣柜中的衣物将暂时封存。希望没有给你造成麻烦,祝您生活愉快,谢谢。”智能助手的声音很甜美,但内容让我想再喝一瓶酒。
我站在卫生间,镜子锁了,现在一片模糊。但我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更糟糕的是,满身酒气的我甚至找不到衣服换。我在个人终端里翻来覆去的查找,所有账户的余额加起来却连半面镜子都激活不了。我翻了翻衣服和裤子的口袋,翻出了一串油腻腻的烤鼠腿。
水费、电费、气费、网费、镜子使用费、衣柜租用费、洗衣机启动费、窗户开关费、空调租用费、马桶使用费等等等等,加起来,俗称零碎费用。
原来费用不零碎,零碎的是我的人生。
“见鬼。”
我只好囫囵洗了把脸,然后晃悠悠走到沙发边翻身躺下。房间的灯光自动识别了我的状态,慢慢变暗。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做了个梦。梦到了我的父母,梦到了我调皮的童年,梦到了妹妹出生时我的喜悦,梦到了父母离世时的无助,梦到了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梦到了大学毕业时的激昂,梦到了刚刚加入公司的紧张,梦到了几次恋爱的分分合合,梦到了得过且过的如今。
这是个好梦,但在地下二层,没人会和你说晚安。
【2】
我是被电话吵醒的,宿醉的晕眩还在脑海里翻滚,我拿起手机眯了半会,才看清来电人,是我的房东。
这个奸诈的中年胖子在我接通的瞬间就开始骂道:“没死?没死就赶紧交钱!”
“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怎么?你的时间很值钱?”房东讥讽道,“你一分钟能换多少钱?”
“我现在真的拿不出来,要不……要不我们见面聊聊?”
“见面聊聊,这语气真棒,你以为,你,我,我们是什么人?”胖子重重地问了句,然后喘了口气继续道:“别一副有身份,有权力,有自由的上层人架势,我们见面聊不出半毛钱的生意!”
我无言以对,捏着手机沉默着。
过了几秒,房东的声音再次传来:“算了,三天后再不交钱,就等着睡街吧。”
电话戛然而止,我无力地摊在沙发上。窗外透着模拟的清晨光线,大概一层的气象站员工心情不好吧,选了糟透了的雾霾天气。
我有点走投无路了。二层,无人在意的二层。谁都不会借钱给别人,除非能从他身上拿走更多。
犹豫再三,我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我那个住在地下一层的妹妹。自从她嫁给了屠宰场的老板,我们就很少联系了。主要是联系不起,跨层电话的双向收费我负担不起,亲身探望的电梯费更是不敢想。
嘟嘟嘟。
“喂,是我。”我说。
“哦,是你。”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有些疲惫,“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哥,我们一起度过了二十年的人生,你撒谎的样子我可忘不了。”
我也讪笑几声,然后对话陷入沉默。
妹妹的声音很快又传来了:“其实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她说,“我怀孕了。”
“真的?”
“但也有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宝宝……宝宝基因不好,我的身体也差,”她低声说,“医生说可能会有很多缺陷和疾病,除非我们选择移植到义体胎盘里。”
“那……那得多少钱?”
“我们决定移植,再贵也做。”妹妹的声音很坚决。
“那你们有足够的钱吗?”我的心跳有点快。
“还差一点,所以我们可能要卖点东西了?”
“记忆。卖掉我小时候的记忆,关于爸妈,关于你的。”妹妹说道。
“妹妹!”我惊呼,“你怎么能……”
“开玩笑的,”她笑了出来,成功捉弄我让她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我们打算卖掉一些屠宰场的机器和储备肉,毕竟现在上层都流行吃猪笼草之类的素食,我们的生意也差了。”
我松了一口气,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搅成一团。既有替他们接下来生活的忧虑,也有妹妹不是真的卖掉过往记忆的庆幸,又有小侄子快诞生的喜悦。
但占据我脑子最多的,只有一个声音:如果他们都要卖掉屠宰场的东西,那还能借钱给我吗?
显然不能,我的计划泡汤了。
浑浑噩噩地挂断电话,后面聊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朦胧间我好像听到妹妹说什么像以前一样什么要是有时间之类的话,我不清楚,听不真切。总之直到最后,我打电话的目的,我自己都没说,我妹妹也没问。
【3】
地下二层有句俗话:只要思想敢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妹妹的话提醒了我,我还有东西可以贩卖。
我的记忆。
我无法形容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黑市,走进这家名为“旧记忆回收”的破烂店铺的。这里摆满了各种各样陈旧的仪器和电缆,看起来像是回收垃圾的。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或许是老板。
“买?还是卖?”
“卖。”
“多少?”
我看了看墙壁上粘贴的价目表,心里算了一遍又一遍,才说:“最近三年的。”
老板吹了声口哨,说道:“这可是大生意,你确定?”
“确定。”其实我并不确定,但我不得不确定。
老板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语速极快地说道:“请注意记忆一旦卖出即是自由商品,不再属于你。除非重新购买,否则与你再无瓜葛。请明确,贩卖记忆会让你失去很多。”
“比如?”
“比如……朋友、家人、爱人、兴趣、梦想……”老板敷衍地数着。
“都没了。都不重要了。”我打断他,“我现在只需要钱。”
“ok~”老板爽快答应,“那来,坐到这个椅子上。”
椅子旁放着一台大脑一样的仪器,一边链接电脑,一边延伸出许多线。
“这是?”我好奇地问。
“记忆中转仪,人工合成的机器,来,坐上去,我接一下线,不疼的。”
我跟着老板指示照做,他给我的脑袋上贴了一些电极片,然后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我的头顶传来一阵刺痛,我似乎还闻到了烤肉的香味,然后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意识的唤醒是缓慢而渐进的,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已经下意识回到了公寓里。贩卖记忆的钱,刚到账便被自动转账支付了零碎费用。
我看着天花板的裂痕,看着沙发破损处的棉花,看着窗外的霓虹灯,看着衣柜里的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只记得我刚刚大学毕业,一觉睡醒就在这么个鬼地方了。个人终端里的一条条信息都在塑造着我的身份,但那是多么的陌生,如同一坨毫无意义的堆砌起来的符号。
我现在在哪里?
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记忆?在哪里卖的?
我一边思索这些问题,一边翻阅个人终端。我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些什么,比如我的工作。好消息是我找到了,我是一个人工智能数据训练员。
坏消息是我因为旷工2小时,被人工智能判定为恶意旷工,然后被解雇。
最近三年的记忆缺失,给我造成的困扰远不止于此。我甚至无法走出公寓,因为我忘了密码,一旦出去就回不来了,关键在于,我还不记得谁是房东。
三天后,在我差点饿死的关头,房东终于打电话来了。我没有说我的处境,简单问了密码后便匆匆挂断,然后飞快跑去最近的饭店吃了顿饿死鬼套餐,接着我通过一个接一个的问路,来到了黑市的记忆贩卖店“旧记忆回收”。
柜台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礼貌地看着我,问:“买?还是卖?”
“我是不是在你这里卖过记忆?”
他观察了我一下,回答:“没有。怎么了?”
我说出了我的处境,问道:“我该怎么办?”
老板听后了然,解答道:“这是记忆缺位症,只要拿对应时长的记忆填上就好了。我这儿多得是,你挑呗。”
“可,可我没钱。”饿死鬼套餐已经把我余额榨得干干净净。
“那你只能做记忆置换了。”
“什么?”
“就是卖掉自己的记忆,然后用更廉价的记忆替代。”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放心,技术很成熟了,手术不会有危险的。”
忐忑间我还是坐上了椅子,接上线路,那种感觉很熟悉,但来不及细想,我就陷入了黑暗。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很高兴,忍不住想嗷嗷叫那种高兴。
在猪圈当了十五年的猪,我终于凭借努力,成为了人,当上了地下三层的一名牧师!我的光辉猪生,不,是人生,终于开始了!
【5】
我从未在猪的角度思考人生,正如我从未在人的角度思考猪生。但此刻我不得不考虑自己,作为一只成为了人的猪,该怎么过下去。
我已经当了三年牧师,在地下三层那种没有阳光、没有灵魂、没有希望、没有生机的地方,我竭尽全力地给予人们快乐,让他们不至于在吃、喝、睡、工作的无限重复中枯竭。
我曾是一只猪,我知道作为牲畜的感觉。我成为了一个人,我知道作为人的感觉。我像是一个先驱者,我看着地下三层那群麻木的人,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们应该快乐,但没有。他们应该自由,但没有。他们应该追逐梦想,但也没有。我成为人之后经常想,不该这样的。我们不该像猪猡一样无助地待宰,是屠宰场的老板先举起了屠刀!
如果我们没有兄弟姐妹,那就把彼此当做兄弟姐妹!如果我们没有自由和希望,那就向捆绑我们的人索要自由和希望!
不要仇恨。我知道,这不是仇恨。我的心一直告诉我,不要仇恨。
但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梦里屠宰场的屠刀始终是我的梦魇。我意识到我不能甘于现状了,复仇的想法在脑海里肆意蔓延着。
我看了看我的余额,钱不够。咬咬牙退了公寓,钱不够。我把多余的衣服和杂物全都卖了,钱不够。
我无助地走在黑市的街头,原来从头到尾我其实都分文不值。
如果能卖掉灵魂该多好?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了“旧记忆回收”店前。
下一秒,我有点恍惚。
我不太记得奴家为何站在此处,又该在这个污水横流的地方做些什么,俺觉得自个像是一棵树,在原地生根发芽了,却又吸收不到阳光的,毫无价值的,树。
摇摇脑袋,似乎有水声荡漾,哗啦啦,还挺有意思。
忽然我觉得有一把刀向我砍来,那把刀血腥而锋利,吓得我一哆嗦,发现面前什么也没有。俺拍拍心口,开始了今天的拾荒工作。作为地下二层的拾荒者,俺每天至少要捡十五个小时的垃圾,才能凑够一天的饭钱。当然,这已经比地下三层好多了,那里没有垃圾,或者说人人都是垃圾。我捡了一会,才想起快到时间去酒吧了。要是被酒吧老板发现我迟到,调酒师的工作肯定保不住了。我很喜欢这份工作,酒吧虽然破旧,甚至灯都坏得七七八八了,但当我把食物送到顾客手上时,还是由衷感觉外卖员这份工作的价值,这可比奴家前天晚上伺候人的粗鲁活自在多了。
我到底是谁?
我来到污水河边,荧光照耀,我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我的皮肤粉红色,有着毛茸茸的耳朵和短尾巴。我的双脚像是蹄子。
我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放着一把不知道哪来的枪,除此以外,我身无分文。
我想起来了,我是一头猪。
来复仇的猪。
【6】
屠宰场老板率先找到了我,他身后跟着的是老板娘。他们眼神里存满了喜悦,我知道那是找到了丢失的猪仔的喜悦。
我的眼球紧紧地注视着正向我走来的两人,但却心不在焉。
傍晚的光线昏昏沉沉,模拟的夕阳暖混杂了街头的绿色灯光后,显得格外怪异又恶心。某个旋律从遥远的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是极老旧的歌曲,一个低沉的女声在低吟着:“你不该是你,你不流眼泪,我不该是我,忘了我是谁……”
他们向我走过来了。
他们脚上穿着崭新的鼠皮鞋,想必是又杀了一头新的猪换来的吧!老板娘笑得很开心,向我挥挥手。把我找回来,想必又能宰出几双鼠皮鞋或者一件大衣吧!他们踏过一个小水坑,四溅的水花映照出了千万滴灯管的闪烁。
身后的静静流淌的污水,我能感觉到背后的凉意和恶意,仿佛水里隐匿着无数双眼睛,觊觎着,仇视着,贪婪着。
他们来到了我身边,没有任何防备。谁会防备一只猪猡呢?即使我当了调酒师,成了外卖员,堕落成流浪者,我始终摆脱不了猪猡的命运!
就当老板娘说着话同时手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我举起了手,手里拿着家伙,毫不迟疑,果断坚决,按下了扳机。
……
远处的电子歌曲依旧播放着,那个女声唱着让人不安的旋律:“你问我是谁,脚步那样疲惫,何不停下来,洗去你负累……”
我忽然记起武器店老板那张满脸横肉的脸,以及他吹嘘的那句:“绝对一击毙命,要是得开第二枪,包退包换!”好像也不是吹嘘啊。
污水河依旧流淌着,但黄中带蓝的污水里,多了一种颜色。蜿蜒扭曲的新颜色渐渐融入了肮脏里消失不见,只剩漆黑。
惨绿,屎黄,猩红。数不尽的颜色在我眼里交相辉映。歌声,哀嚎声,流水声。数不尽的声音在我耳边层层叠叠。我摔倒在地上,妹妹惊愕的脸就凝固在我面前,我整个胃仿佛被人狠狠捏住,喉咙不断犯恶心。
我知道自己醒了。
【7】
“旧记忆回收”的老板踩着悬浮平板慢悠悠地来到河边,看着现场惊喜地吹了声口哨。
“地上两个,河里一个,赚咯赚咯。”
他把我从污水里捞了起来,我的尸体已经被泡的肿胀。他麻利地用合金小刀划开我的头皮,高频锯子和定点式锤子一起上阵,几下子就把我脑子撬了出来。
看着我那鲜红的大脑,他很开心地自言自语:“瞧瞧这卖相,快三斤了吧,这次记忆中转仪我铁定能做出最高品质。”然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把我脑子放到一个饭盒里。
照样处理了地上那两具之后,老板擦擦手,用塑料袋装好三个饭盒,吹着口哨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