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曾被人劫持过。
我的家庭像是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样,有着忙碌工作的父母,对于我来说,独自上下学,独自做饭做家务都是家常便饭了。我这样的状态,可以说独立吧,但是确实也很少能感受到父母的爱。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似乎是工作。有一天放学,我独自坐车去父亲的公司,等待着与他一同回家。当我走进他的公司时,发现公司内的喧闹声和人流聚集不同往常,在人群包围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的、佝偻着背的男人跪在我父亲的面前,卑微地磕头乞求着,毫不顾忌周围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当时我就想,多么可怜啊,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总会有人卑躬屈膝地在另一个人面前俯首称臣?那么,人们所祈求的平等又在哪呢?
而我父亲站在那,用威严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卑微的人。
“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不要来这里为自己的过失开脱!是男人就好好承担自己的责任!”
他没有一点怜悯地唾弃这个中年男人。这无疑是造成这个社会如此残酷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可以这样?那个男人看起来那么可怜。我缓缓走过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在颤抖,他跪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似乎在祈祷着奇迹发生。
为什么我的父亲不能开恩呢?帮助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有什么不好的呢?
“爸爸。”幼稚的我天真地在那个男人面前呼喊了我的父亲。
父亲发现我后立即担忧地看着我,但是那严肃的眼神从没有改变过,他甩着手,似乎在示意我立刻离开。
为什么让我离开呢?看看这可怜的叔叔,我多么想为他替父亲求求情。他有家室吧?他有孩子吧?和我一样的人啊,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正当我这样想时,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突然眼睛朝我这里一撇。我与他的视线相对,我可以看到他红红的眼睛,瞳孔中满是污浊和绝望,似乎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所侵蚀。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眼泪和鼻涕混成一团,几乎已不成人样,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仿佛内心满是怒火,泛黄的牙齿用力地咬合着。
天啊,这是个多么丑陋而又可怕的人,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我不禁吓得后退了两步。
这时,这个男人的表情突然就扭曲狰狞了。他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向我扑了过来,接着他迅速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弹簧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刀面上泛着寒光,我的脖子感到了一阵冰凉。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的力量是这么不可抗拒。从他那失去希望的污浊的眼中,我看到的是绝境求生的奢望。
“给我三百万!不然我今天就和你的女儿同归于尽!”
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这个疯狂的家伙。
我的父亲依旧具有威严地屹立在那,如一尊雕像般死死地盯着这个发了疯的男人。
“你别犯傻了!做这种事,对你根本没有好处!你对得起你的家庭吗?”
他竟然试图呵斥劫匪,试图用理性去制止他。
从理论上讲,他确实比劫匪有更大的优势,因为劫匪仍旧在害怕,虽然铤而走险,却依然害怕面对后果,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顾及一下劫匪怀中的我,难道他宁愿咬住这三百万不放手,冒着我被撕票的危险去说服劫匪吗?
劫匪不愿面对如此强势的父亲,就算他手中握着我这么一个重磅的筹码,他也依然无法与我的父亲面对面平等地交流。大楼逐渐被警察层层包围。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栋大楼了,慌忙地架着我逃窜上了楼顶。即使他的处境如此绝望,他却依旧不敢把我杀死。是做父亲的仁慈之心?还是为了拿到那三百万?我不明白。
那是个冬天,冷风嗖嗖地刮蹭着我的脸,我从那个男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温度,他的双手和刀一样冰冷,他的汗水滴在我的脸上,冰凉凉的,好像他已经死了。令人讶异的是,我竟没有任何的情绪。尽管被劫持时心里被吓得扑通扑通直跳,但是我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胆怯和惊慌,我没有嚎叫或哭泣,只是静静地被劫匪驾着,仿佛我知道我的命数不会结束于此,这是命运在安抚我的心情吗?竟能够让我沉静得如同一尊看透人世的佛像,完全不像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我的脑中只是想着,啊,为什么这样呢?他不是一个可怜的中年人吗?为了自己家庭的生计在奋斗着,不惜放下自己的尊严。瞧,是什么样的压力驱使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在楼顶他架着我,靠在一个角落,与赶来的警察们对峙了将近两个小时,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一直平静地躺在他怀里,到最后他无力地哭了起来,眼泪滴落在我的头上,他的手颤抖着,已经无法握住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
啊,这是为什么呢?明明走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为什么又要落泪示弱呢?
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兴许是出于母性,这应该是女人生来的本能吧,也有可能是传统观念的塑造,我温柔地推开了他握着刀的手,他没有抵抗。我用天真的眼神看着他,像我妈妈安抚我一样去捋他的头发,那干枯苍老的发质,充分见证了他的衰老。
“叔叔不要哭。”
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这样,那可是个走投无路劫持我的罪犯,但我却鬼使神差地对他恨不起来。
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我又一次与他目光相对,他的眼眶依旧红红的,泪水洗去了眼中的污浊,瞳孔里剩下的满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似乎永远不会得到救赎。我的话语和天真无邪的样子犹如一把利剑,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这时,我不再觉得他是个丑陋而又可怕的中年男人。他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普通人。
我直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他那双绝望无助而又充满悔恨的血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
“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欣慰地看着我,用他那双冰冷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侧脸,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豁然的浅笑,“让我想起了……我的,孩子。”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这强度足以撼动我的耳膜。那个男人应声落入那无尽的深渊。我眨了眨眼,感到自己身上有着异样,与刚才不同,有种温热的液体在我的身体上流动,身边充斥着铁锈的味道。世界都变成红色了。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鲜红的颜色,血,血,血,血!它沾染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双手是血红的,我的脸上是血,我的脚下是血,都是血。血,死,血,死,死了,死了,血就是死。死了吗?血!
我竭力地嘶吼起来,放声地哭喊着。死亡离我如此之近,鲜血就在我的脚下,我的身上,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恐怖终于占满了我的内心,我看到天空都是鲜红的,那就好像那个男人的鲜血。
我哭吼着,双眼看出去的都是血红的,天旋地转地走着,随后我的世界沉入了黑暗……
那天后我发现我得了晕血症。
后来我醒来后才知道,那个男人抛弃了妻儿,执意变卖家产炒股票,失败后还欠了一大笔债务,而他将这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股市大跌的始作俑者——我父亲的公司。这一切的悲剧是由他造成的,但他却试图推卸责任。
我一时间觉得这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一想到我曾去安抚他的情景,一想到他的鲜血沾染了我的身体,我就感到恶心,我大口地吐着,吐到胃酸泛出来,嗓子火辣辣地疼。
尽管如此,我仍旧无法忘记那双绝望而又悔恨的血红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那双眼睛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是对自己人生的悔恨还是对我的悔恨,还是诉说命运轮回的残酷。对我来说,那好像就是命运齿轮转动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