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正是冬天的前哨,粉红嫩绿的夏装叠成了干瘪的姿态,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大衣橱的底柜,若是平常,放眼望去只怕只能见着满街人双手沉在兜里深似海,被江淮间特有的冷风吹得一个个好似雾都孤儿——可在这里却看不到这样的情景——卓玉脱下那稍显累赘的厚实长衣,愣愣地出神,嘴角竟不知不觉地升起了一个微笑。在这么一个冷飒的冬日笑谈暖风暖景似乎有些不着三不着四,但滁城的天气便是这般奇特,非是未曾入冬,却偏生暖和得空调房也似。
常有人笑谈情从心生,境由地成,“环滁皆山也”说得便是如此,或许正是受了地形的影响,滁城的冬日风景才有了独特的相貌。因了冷风灌不进来,平常江淮间的初冬竟似在这里消失了一般,居民们在街上走得不急不慢,却是其乐融融地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新春佳节。
不过若说滁城人因了地势便没有见识过冬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说是暖冬,也不过是初冬的几日,欧阳修醉笔之下的《醉翁亭记》里所写的恬静小镇,便是这江淮之间恰恰被些许丘陵山地包裹住的一处小盆地,任你外面气温怎降,暖暖和和的盆地内也没个变化,可等到冬天真的把那巨大的手臂伸向这处小小的“陆中孤岛”时,情况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也正是因了“环滁皆山也”,气温一旦降了下去,些许日子就再也爬不回来,不等到阳春三月化雪花开,任你外面怎样的气温有所回升,小镇内的冷飒也是不减半分,大大的太阳面下都能留着厚厚的冰凌,更遑论连阴了数日不见阳光了,孩子们的手冻得跟萝卜似的,却欢闹着玩冰敲冰。
居民们也都对这种生活和天气习惯了,老老实实的开始“窝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是?老天和土地都给了你那么多日子准备过年了,还能奢望个什么?小镇的人倒是温馨如故,虽说这天气总得冷下去,可这人心还是暖的不是?
于是卓玉便决定在这里暂住下来,奔走了那么久,对住所什么的早就不做要求了,可这处小镇,却好像是勾起了他心中某个隐隐的触动。而后不过数日,卓玉更是找到了好理由说服自己留下来,毕竟,下雪了嘛。虽说这种程度的雪对他而言不过尔尔,但有个理由总是没差。
一场好雪。
雪后的空气颇为清新,卓玉趴在临时租住的房屋阳台上,看着楼下孩子们堆起的大大雪人。
雪后三日方极寒,这话说的真是一点不假,若不是时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呵呵暖和,真怕就能直接冻在铁制的栏杆上,硬拉一定能扯下一层皮来。情人们可以在刚下雪的时候来个雪中浪漫的散步,不管是所谓的“白色圣诞节”还是“瑞雪新年”都是温馨无比,可现在,就是再罗曼蒂克的人也不会有兴趣干站在路上吹风,除了不怕冷的孩子,还有谁能这般兴奋欢闹呢?对了,若是能把现在这幅场景描绘下来,一定是一幅洁白但却充满欢乐的图景吧?
卓玉自顾自地将右手比了一个标尺的动作,那是老习惯。
然而左手握去,只是抓了个空。
一阵恍然,却是没有时间多想,身后突然响起的呼唤就把卓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明明是这般清净明亮的风景,却被这段气息怏怏的咳嗽打断了。
卓玉微微苦笑着抽回手去,转过头走回屋内。
既是传统的迎新去旧的过年,自然不能没有了鞭炮爆竹对联大红灯笼,这不,除夕都过去好几天了,可这公寓旁空气中浓浓的硫磺味还是退不干净,倒不是说会是污染到让人不能承受的地步,要知道今天的空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了,你也不能去对其他住户说不准放一放喜庆的炮仗不是,可谁叫卓玉身边有个嗅觉过于灵敏的主儿呢?被一阵一阵的火药熏风摧残地再也受不了的玉京,也不管外面到底有多冷,直叫着要去一处空气流通的地方换换肺,不然她非得被作成新年的熏肉咸货不可。
卓玉自是不无不可,为玉京围上围巾,正要拿起一旁的轻便护耳,却瞥见玉京一脸的不满,卓玉也是只得笑笑,回身从行李箱中翻出那件毛茸茸的动物大耳朵帽子给玉京戴上。
穿戴齐备便出门,刚刚还笑着说今天当是不会出门了,结果现在自己就来真实体验了一下雪后三日的极寒。正当这么想着的卓玉,却觉得身旁一紧。
原来是冷天把公寓的老旧楼梯冻上了层冰,玉京踩不稳脚步,便将身子凑了过来,直接搂住了卓玉的手臂。玉京的身体微微地发抖,不知道是天气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冷了还是不放心卓玉的平衡能力。
“果然还是回去睡下如何?如果只是空气和温度,我可以……”
“不要。”玉京即答,却是将卓玉的手臂搂地更紧了一些,“傻瓜。”
若只是前面的回答,卓玉当是不会吃惊什么的,可后面的说辞他是没想到的,他转向一旁,只见玉京垂下的头发和微微红晕的脸庞。
“厄……那,我们去哪里?”
不知为什么,连卓玉自己的脸都有些发热了。
“随便。”又是即答,不过稍许时候,玉京抬起头来,“去热闹一点的地方好了。”
“不是为了清净一点才出来的吗?”
“我想去看一看人们欢闹的样子,怎么了,不可以吗?”玉京这下是真把头撇过去了,似是在赌气一般。
“了解,那么,便去吧。”
“去哪里?”
“去广场看看吧,这个时候那里应该会有不少人。”卓玉轻轻笑道,“不过今天街上的人真的很少呢,都是因为冷而不出来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决定了,先去广场看看好了。”
“是是——”
于是便来到广场,这处地方恰如其名“人民广场”一般,是给广大人民使用和休闲的地方。卓玉望向广场正门入口处高耸门厅上垂挂的横幅,微微侧了侧头,却是没有多言。
“恩……祝贺第一‘宙’农民歌会圆满闭幕,什么啊这是?”一旁,玉京轻声念出了横幅上的大字标语,一脸的不解。
“第一届。”卓玉不动声色地指正了玉京的错别字,随后带着她走过门厅,“似乎是一次庆典之类的活动吧,前些日子新闻里不也有报道过吗?记得确实是国家级别的,恩,反正是新闻如此报道的,对这个地方来说……”
“原来如此,对这个地方来说,一定是不可多得的热闹聚会吧。”玉京接口道,不免露出一幅懊恼的神色,“可惜那个时候没能来看啊……呜咕咕,现在连个舞台遗址都没留下了嘛——”
“那是当然的啦,你以为都过去多少日子了啊?”
玉京撅起了嘴不再说话,只是拉着卓玉的手臂,一起往广场内走去。
广场是个四四方方的正边型,各个角落都安置了一处休息观赏用的亭子,分别冠以春夏秋冬的名字;一侧立起十二根柱子,柱顶上分别是一种动物的造型,这自然就是中国传统的十二生肖了,柱子下方雕刻繁复,对一般人而言也就是装饰而已,可若是年纪大点的人,都能认出那些个子丑丁卯的老年历;另一侧建起了回廊,常青藤已在其上扎下了根,缠缠绕绕地竟是格外幽静;而广场中央,除了一处国旗的标杆和一处喷水池,剩下的就都是绿化草地和给人们放松的空间了。不过此时自然没有国旗挂在上面,光秃秃的旗杆竟似要刺伤眼睛般的散发着冷彻的银色质感,而尚有着一层薄冰的喷水池更是不可能展现那高达十五米,在夏天可以把凉爽散发开来的纷彩水柱了——这种大冬天那和谋杀有什么两样?
卓玉和玉京为一位老人让了让路,守在轮椅后看来是老人女儿的人朝他们笑着轻轻致了个意,便推着轮椅慢慢地出了广场——那里有专为残疾人设置的缓坡道路——两人走出了大拱门式的门厅,眼界便豁然开朗起来。
人并不是很多,孩子和老人占据了其中的大部分,老人们悠闲的走着,看来都是带着儿孙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只要小孩子不跑出视线,便也不呼唤。小孩子们则都是待不住的好动,跑来跑去的打闹着,一些个穿着旱冰鞋的孩子更是呼啸着在宽广的场地上窜来窜去,看准没有老人通过或家人监视的时候,一个冲刺便上了缓坡道,随后耍着一连串的动作又滑了下来,纵使被家人呵斥一顿,可也是掩不住旁边伙伴们的一阵喝彩。
真没想到今天这样的气温下,还能看到这样的人气,卓玉微微笑道,也不免有些懊恼沮丧,难道怕冷只是他一个人的毛病不成?
卓玉将视线望向身旁,玉京的神情倒是颇为兴奋,放出琉璃般色彩的眼神和渐有红晕的脸庞,竟让卓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上一把。
“喂喂,那是在玩什么?”
“恩?”卓玉望去,只见玉京指着一些在广场上跑动的孩子,明明没有穿着冰鞋,也不像是在聚众嬉戏,却是毫不停歇的小跑着,看上去根本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卓玉视力不错,不解之下再仔细一瞧,待望见孩子们高高举起的手,抬头上望,这才豁然开朗。
风筝嘛。
“玉京。”卓玉轻笑道,“抬头看。”
玉京抬头,随后便“哇”地一声轻叹出来。
不怪两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毕竟刚走过高耸的门厅,只顾着看广场的情景,被阻隔的视界都没有注意到天空上飞舞的缤纷。
“卓玉……”玉京扭过头来,毛茸茸的动物帽子上的耳朵竟是戏剧性的一动。
“好好。”卓玉轻笑,两人一起走到广场边的几个小摊贩处,“麻烦一下,请给我拿一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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