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完全确认洞窟里的无数道刀痕,便是小师祖曾经说过的那个青梅竹马留下来的痕迹后,便开始兴奋了起来。
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我明白,通过从刀痕的角度以及深度,还有那些残留的剑意,便可以在脑海中模拟出,当初这这里施展刀法的那人到底是如何出招的。
这些刀痕,便是一道生动无比的剑诀和秘籍。
但在兴奋之余,我却又觉得很是失落,还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嫉妒。
原以为灰色剑气只是我一人独有的,现在却发现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弄出来了。而我,只不过是继承了他的遗念而已。更何况,这个前人,据说还是小师祖曾经的老相好……
这点令我十分不爽,也觉得很泄气。
说实在的,在想到这一点以后,我甚至想赌气离开,不理会这些东西了。但当我准备迈出这个洞窟的时候,心里却是闪过了一张懒洋洋的笑脸。
我想起了四师叔。
那个早在几个月前,为了掩护我们救出小师祖而牺牲了的,那个懒惰却是个老好人的四师叔。
无数次的夜里,我曾扪心自问:如果那时的我拥有实力的话,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四师叔去送死吗?
不会,肯定不会,绝对不会。
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便是一个很好的,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增强我实力的道路。难道要因为这条道路曾经有某人走过,所以出于嫉妒心和不爽,我便放弃这唯一的一条道路吗?
我站在洞窟口,犹豫了很久很久。
在我的面前,是冰天雪地与狂风暴雪,而在我的身后,是温暖如春的洞窟。
最后,我那一步终究还是没有迈出去,而是转过身来,重新走进了洞窟里。看着那些在黑暗之中隐隐发光的无数刀痕,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拔出背后的离歌剑。
“我需要实力。”
在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后,我便沉下心来,开始在这个小小的洞窟里面一心一意地参悟着这无名的剑法。
小小的洞窟,整整一夜都在亮着淡灰色的光芒。
……
在位于纯阳宫范围内的某个小山脚下,有一道建在小池边的竹木小筑。这道小池看着普通,但是在这可冰封三尺的寒冷日子里,依然还是水波荡漾,没有结冰。
因为这道小水池就是一处温泉。
小师祖正赤着一双纤纤小腿,坐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如藕般的玉足轻轻的踢着清澈的温水,如同蜻蜓点水般地荡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她此时正握着一根小钓竿,好奇地逗弄着一个有脸盘那么大的乌龟。钓竿下的细线吊着一颗清香四溢的丹丸,但小师祖却故意抬得高高的,让那个乌龟拼命伸长着脖子也够不着,只得呆呆望着丹丸在那无奈地转悠了半天。
“依依,放过它吧……”小筑里面走出了一名容颜青稚却满头白发的男孩,正是李忘生。他看着小师祖在小池边嘻嘻哈哈地逗弄着那个乌龟,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师祖也摇头,但却是说:“但乌龟这很有趣啊!”
“不要胡闹,这头太华龟的辈分可比你大得多了。”李忘生说。
“比我大?它今年几岁了?”
李忘生凝眉想了想,有点不太确定:“大概是,四百多年了吧?”
“哦,那它比你还要老啊!”
“呵呵,那是自然的……”李忘生顺口回答道,忽然觉得有的不妥当,咳了一声,说道:“别多说了,你先进屋子来,今天的药你还没有吃呢!”
一听到吃药,小师祖的小脸便变得煞白,苦着一张小脸,撇嘴说道:“可以不喝吗?那个太苦了……”
“不行。”李忘生坚决地摇头,随后补充道:“这是你王真哥哥吩咐的。”
“……好吧。”
……
远在千里之外的藏剑山庄,虽然没有降雪,但那自西北之地吹袭过来的飞雪,却还是不可阻挡地渗入了每家每户。这些寒气对于身体健壮的人来说,并不算得上是什么困扰,但对于卧病在床的病人来说,却是一道钝而硬的磨刀,慢慢地,一刀一刀地把病人的意志折磨得逐渐崩溃。
一处位于藏剑山庄中心大殿偏后方的华丽楼房里,正传出了一阵阵的剧烈咳嗽声。
没了一条手臂的叶鸣披着一身华丽锦袍,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臭味,那是他好些日子没有洗澡的恶臭混合着伤药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但令叶鸣心惊的,却不是这些臭味,而是蕴含在其中,那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
自从与叶天问一战后,叶鸣没了一条手臂,又受了多次内伤,早已变成了一个废人。虽然叶天问早已逝去,但是他留下的剑意与复仇的决意还残留在他身体里,每日每夜,一刀一剑地割裂着他的身体和意志。
房子外面寒风呼啸,叶鸣剧烈地咳嗽着,只觉得空气中的腐朽味越来越重,这令得他无比地感到惊心和恐惧,以及那一丝丝的后悔。
自他卧病在这个房子里后,一开始时,还是有着相当多的弟子前来探望和请安的,而成为了藏剑山庄新任庄主的大弟子李玉山,也是每天按时前来看望他,这令他在满意之余,也生出了些许不甘和嫉妒。
每次看到那名表面恭顺,但却眼神漠然的门下大弟子李玉山,叶鸣总是在心底里强烈地呐喊着——
“凭什么,我冒着弑师与残杀同门的罪行,拼着全身的修为,一切只是为了坐上那把椅子而已,为什么最后却是被你给轻而易举给夺去?这还有理吗!这没有道理!”
虽然不甘,虽然愤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在李玉山面前说出那句藏在心底里很久的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现在的他,可没资格再对那个曾经跪在他面前的弟子大呼小叫了。
眼看着自己一天又一天地憔悴和腐朽下去,大概明白自己也时日无多了,那些弟子都不再前来看望他,甚至连李玉山,也懒得继续披着那层尊师重道的外衣了,已经近半个月不曾来看他一眼。
叶鸣一开始对此很愤怒,但随后便变得恐惧和无奈,而入冬了以后,寒风来临,他更是连害怕都懒得去害怕了,每天就那样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挂在床边上的那三把剑。
金蛇,青鸦,灰河。
这三把剑,分别是师祖亲手赠予他和二师弟,四师弟的三把剑。除了早在三年前便突然消失的三师弟带着寒翼剑离开了藏剑山庄外,其余三把剑,都落在了叶鸣的手中。
如果是以往的他,想必会对此很得意。
但是现在的他,却只感到无尽的痛苦和茫然。每次看到青鸦与灰河,他都觉得自己闻到了身上的那股血腥味。二师兄临时前愤怒的眼神,四师弟那释然的表情,叶鸣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一开始时,叶鸣还害怕消失已久的三师弟会前来找他算账,但心惊胆战地等了几个月后,他没等来三师弟的复仇之剑,却已开始见到死神对他呼唤了。
不知为何,叶鸣忽然又想起了年幼时,曾经与小师祖影影不离的那个男人。当时小师祖正值青春年华,与那个男人一起,用郎才女貌来形容也不过分。某天,那个男人忽然从纯阳的华山深渊带回来了一种奇怪的矿石赠予给了小师祖,而那时的小师祖其实是完全不懂锻造之法的。为了报答,她拿着那个男人从华山深渊带回来的矿石,辛辛苦苦地呆在她一向讨厌的铸剑庐里乒乒乓乓地敲打了好几天,才勉强弄成了一把丑得要命的重剑。当时负责鉴定兵器的首席锻造师一看,丝毫不给小师祖的面子,直接把那把剑判定为“第一零五二号废品”,这令小师祖失落了好几天。
但是,那个男人却很高兴地从小师祖的手中接过了那把重剑,并笑着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喜欢的一把剑,还说他以后必定会带着这把重剑,扬名江湖,让世人都知道这把重剑是出自与小师祖的第一次铸剑之作。
虽然这男人的谎言很笨拙,但还是让当时的小师祖高兴不已,满脸的甜蜜。当时年纪才只有九岁多的叶鸣,远远地看着这才子佳人的一幕,心里总是有些酸酸的,说不出的难过,但那时还是懵懂孩童的他,并不明白这种心情叫什么。
后来又过了两年,那个男人终于做到了他的承诺,拿着小师祖的废品重剑,在名剑大会上一举成名,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将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小师祖时,这个男人却仿佛从人间里突然消失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小师祖在藏剑山庄,等了他一年,两年,三年……直到七年后,叶鸣都已长大为一个俊郎少年,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七年里,师祖的铸造手艺精进了不少,还为已经成年出师的叶鸣打造了一把金蛇剑。但叶鸣在接过那把金蛇剑时,却不是很高兴,因为他一直想要的,是小师祖第一次打造的,那把倾尽了她所有心思与情意的废品重剑。
但最后叶鸣看着小师祖那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眼神,他便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在师祖的内心里留下位置了。因为那个位置早在九年前,便已是属于那个男人。
无论他再多努力,无论他再如何模仿那个男人,无论他如何执着于要学那个男人曾经也学过的《无上心剑》,他都始终代替不了那个男人。
因为他是叶鸣,他不是叶荣。
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叫叶荣。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时隔这么多年以后,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如此不可理喻的弑师行为——是因为见到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得到了小师祖的青睐吗?是因为自己的那丝嫉妒心吗?他想不清楚,也不想去思考。
他把自己的这一切反常举动,都归根于是自己对庄主这个位置的窥视和占有心理。
但自己真的是喜欢那庄主位置的吗?已时日无多的叶鸣,在这最后的几天里,开始想通了一些东西。
窗外寒风呼啸,叶鸣怔怔地看着那三把剑,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师伯,我……可以进来吗?”
一个音量有些大,却显得有些压抑的女性声音。叶鸣知道来人是谁,因为这么多天来,除了这名叫叶小小的女弟子,再无其他的弟子会前来看望他。
吱呀一声,叶小小带着风霜与落叶,推开了房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这个一向天真豪迈的姑娘,面上的爽朗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
当她进来,看到叶鸣又憔悴了一些后,面上那是愁容又是加重了几分。
看着这名仍然坚持每天来看望自己的弟子,叶鸣咳嗽着,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出声了——
“小小,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师伯但说无妨。”
叶鸣扭过头来,最后再深深地看了挂在床边的那三把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缓慢,而又苦涩地说道:“你帮我,把这三把剑送去给小师祖。”
叶小小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可是,弟子不知道师祖大人她现在在哪里……”
“这个江湖并不大,只要慢慢寻找,终究是可以有遇见的一天的。”叶鸣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
叶小小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坚定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说罢,她便抱着那三把剑,转身走出这个屋子。
在离开之际,叶小小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又向叶鸣询问道:“对了,大师伯,您需要弟子帮你带什么话给小师祖吗?”
叶鸣没有回话,整个房间里一片死寂。
叶小小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连忙回头快步走到了床边,却发现叶鸣躺在那里,不再咳嗽,也不再受伤病的折磨。
他神态祥和,双眼静静地合上,早已没了呼吸。
寒风卷进了屋子里,驱散了屋子里的那些腐朽臭味,并微微吹拂着叶小小那缕缕青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抱在怀里的那三把剑的剑穗在寒风中微微晃荡着,似是在作无声的悼文。
“师伯,我会替你对小师祖说的,说出那一声‘对不起’。”
叶小小朝叶鸣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这个屋子。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多日以来都没有下雪的藏剑山庄,这一天也终于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如同纷飞的白纸,弥漫在天地之间。
……
在千里之外的纯阳雪山脚下,正在接受治疗的小师祖,忽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了一滴眼泪。
“依依,怎么了?”一旁的李忘生不解地看着她。
小师祖擦了擦眼角的一滴泪,满脸的茫然:“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下,小师祖又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刚刚喝的药太苦了吧?”
李忘生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惆怅了一把,然后说道:
“人生,本来就是如药水那般苦涩的……不然,又怎能反衬出之后那果糖的美味呢?”说罢,他递了一颗糖果给小师祖。
小师祖感受着那融化在小嘴里的甜味,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