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三年最后的一天,距离门派试练大会已不足一个月,而距离春节也只剩下最后一天的倒计时。华山下的小城镇里开始陆陆续续地贴上了新的门联,鞭炮声时不时响彻天空。街里巷子间总是弥漫着韭菜与猪肉的香味,那是一种叫做“年”的味道。
今夜便是除夕。
在山下生活的老百姓们,不管是富是贫,都已经开始沉醉在过年的气氛当中。但这种气氛却没有传递至那高高的华山之上。仿佛那飘渺的仙气把这人间的气味挡在了山下,总是要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太极广场上依旧一片冷清,勤奋的弟子们都缩在温暖的书法或者宿舍里面埋头苦修,又或者是与同门在室内训练场里过招。除夕春节等这些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在这里根本得不到任何的关注。若不是一些怀乡的弟子在饭堂里进餐时,面对那饺子眼神露出了一丝寂寞,又或者是同门之间那冰冷生硬的“新年好”的招呼,说不定都没人会想起今天还是除夕夜。
因为距离门派试练,已剩下二十六天了。
时间是元月二十六号,初试地点是太极广场,而决赛地点则设置在论剑峰上的论剑台上——这是包括纯阳在内的十二个大门派所决定好的事情。
铛……
悠长的钟鸣声在余寒未消的纯阳宫上回荡着,各弟子包括试练生们,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纷纷披着道袍背着道剑,踏着清冷的寒风,然后于三清大殿面前集合。
这是每年每度都会例行举行一次的大会。纯阳掌门上官雾走上台前,面对众人的注视,开始有条不紊地报道着去年的财政收入,赤字支出,以及一些发生在会昌三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些有经验的弟子早已悄悄备好了小册子藏在宽大的袍袖里,用来打法这无聊的时间。
同时也有一些弟子注意到了这场新年演讲里,似乎缺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个人正是纯阳太师祖李忘生。
虽然说李忘生以往也时常因为在论剑峰上闭山修炼而没有参与这些无聊的大会,但是谁都知道,太师祖自去年秋末起又重新出山了,既然出山,为何不来参加?难道还有什么比参加新年总结大会还要重要的事情吗?
……
山风穿过了僵冷的枯枝,黝黑的枯枝上隐隐开始露出了鲜绿的春芽。李忘生此时正站在华山山脉延伸的某处小山脚下,静静地看着树上的枯枝,静静地看着这片瀑布。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瀑布,而且这瀑布在落脚处形成了一处方圆五里左右的小湖。只有少数的人才明白,这处小湖的那边,其实也是华山深渊的出口处。
李忘生从早上站到了现在,直至月华初上,他才等来了两个人。
在隆隆的瀑布声中,传来了杂乱的泼水声。李忘生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在月色下,两个黑乎乎的身影正从小湖的那一边吃力地游过来。李忘生看着那两个脏兮兮的身影爬上了岸来到他的面前,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欢迎重新回到人世间。”
我浑身湿漉地站在李忘生面前,与身边那个同样变成落汤鸡的江无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饭菜准备好了没有?”
李忘生有些无语:“难道你们就没有其他的感想吗?”
我抖了抖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打了个喷。在寒风中,我抽着鼻子,有些疲倦地答道:“有……洗澡水准备好了没?”
“……”
一处幽雅的小阁楼里,弥漫着饺子的香气与山西老醋的酸意。虽然菜肴很单调只有饺子、馒头和白酒而已,但我和江无良却是吃得兴高采烈,一副狼吞虎咽的狼狈相,仿佛那好像在监狱里面蹲了无数年连母蟑螂都没见过的色狼。
说真的,换成是你天天吃烤肉样式都不带换一回的,吃了整整一个月后你也会反胃。在即将走出华山深渊的最后那几天,我甚至怀念起了之前早已啃光的和石头一样硬的馒头。
“啧啧,这把剑好久不见了,我都有些怀念了。”李忘生坐在那里,细细地端详着那把画影剑,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江无良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却警惕地看着李忘生,生怕对方翻脸硬抢走画影剑。
李忘生感受到了江无良隐隐带有敌意的目光,失笑了一下,随后说道:“你放心吧,既然是你得到的,那我便不会那么无耻再抢回来。”
江无良不说话,但神情还是有些不安。然后我在一旁也对他说了:“其实,假如他真的要抢走你那把剑,你也没办法吧?”
江无良叹气,然后埋头继续吃着饺子。他明白我说的是对的,假如李忘生真的不要脸来抢剑的话,那他还真是毫无办法,担忧再多也没用。
“相信我的人品。”李忘生神情郑重地说道。江无良心想信你才怪,小时候爷爷可没少在我面前骂你是个伪君子。
当然,他也选择性地忘记了其实当初也是他爷爷先骗李忘生在先的……
“算了,不逗你了。”李忘生随手把画影剑扔回给江无良后,然后看向了我,隐隐带着一丝期盼:“怎样?找到那本秘籍了没?”
“有,当然有。”我连忙从衣襟里掏出了那本皱巴巴的谢云流的《修行心得》给他,然后也问道:“我的小师祖呢?你治好她的病了没有?”
“放心,她早就在半个月之前便治好身体了。”李忘生接过那本谢云流耳朵小册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有些复杂,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的拳头下意识地捏紧,忍住了想要兴奋呐喊的冲动。
“那她人呢?”
“回藏剑山庄了。”李忘生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疑惑:“她不等我?”
李忘生注意到我的语气后,这才舍得把目光从那本小册子上移开。他想了想,然后突然露出一副这才记起的样子:“噢,我想起了了,她临走前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
“信?什么信?”
李忘生神色平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拆人信封偷看的无耻败类。”然后他递了一封普通的信封过来。
我心情有些复杂地接过信封,有些忐忑不安,心想这该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休妻——哦不,是休徒的信吧?老天在上,小师祖啊,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啊!即使是你变成小孩子的弱智时期,我也没有趁机而入……最多,也只是和你同房睡了几晚而已……就算是同房,但也是分开床睡的,我可没有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摸着良心,再三确认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事情后,这才缓缓拆掉信封,抽出了那一纸薄薄的纸。
“吾徒真儿,多日不见,心里甚念……”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看这语气,应该是没什么事情了。我留了一些小心眼,仔细辨认着开头那些娟秀的小字,以及字里行间她书写的小习惯。
李忘生平静地看着我,心里却是有些得意——他精通万法,像临摹别人笔迹这种事情,当然也是做得炉火纯青,所以他不怕我看出那封信是假的。
再三确认后,我终于相信了这是小师祖的亲笔迹。
看来,小师祖她的身体是真的好了……
我忽然觉得浑身都虚脱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瘫在了椅子上——那是某种如山的压力终于被释放后,所呈现的一丝释然与解脱。
没有人知道,我从听到小师祖被困起,便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与不安当中。当我耐心苦等半个月才救出她,然后带着她一路跋山涉水前来万里之外的春芽求医,这一路的艰辛滋味除了我自己,大概也只有莫思韵才知道一些了。但再多的辛苦,也比不上心头里的那丝挥之不去的不安与担忧。
在那些日子里,我无数次地半夜惊醒,生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师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病情恶化然后死亡。虽然在小师祖的面前,我总是装出一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样子,但内心却并不如我表现的那么轻松。
一向对修行不太在意的我,为什么要在集经间里连续数夜吐血不止?一向自尊自爱的我,为何会在李忘生面前下跪?那都是只因为一个理由——我想要治好小师祖。
而现在,目标终于达成了。
我舒服地半躺在椅子上,看着那天花板,嘴角露出了笑容,眼睛却有些湿润。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
江无良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又哭又笑的,但李忘生却是明白了些什么,祥和地看着我。等我情绪有些稳定下来后,他才有些奇怪地对我说道:“你看完信了?”
“还没有……”
“那继续看完吧。”
我没有留意到李忘生那古怪的语气与眼神,继续拿着那张信纸看下去,但越看,便越是眉头紧皱。
直到我看完最后一句话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把信纸随手一扔,然后拍桌而起,有些恼怒地大喊着:
“她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江无良奇怪地捡起了那张被我扔掉的信封,然后细细观看一次。
“原来如此……你的小师祖觉得你对她有大恩,所以决定替你寻了个好对象,那个姑娘的名字是……易画雅?咦,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先不管那些了,看得出你师祖待你也是很不错的啊,还关心起你的终身大事了,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江无良端着那封信,很是不解地看着我。
我面色好像川剧的变面人那样变来变去,欲言又止。是啊,从表面上来看,小师祖为我找了个对象,是在报答我,但——“我他妈的哪里需要这种东西了!”
“难道,你不喜欢女的?”江无良看着我那副暴躁的样子,忽然心下一冷,不由自主地自己抱紧了自己,有些惊恐地看着我。
“你胡说些什么!”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只是……我只是不喜欢她这样做事而已,招呼都不打一声,当我是什么?”
江无良更加不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什么问题么?”
有问题,当然有问题了!我他妈喜欢的又不是那个未见面的未婚妻,我喜欢的——算了,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是谁,这种事情还是先不要说吧……
连着喝了几杯茶水后,我终于有些冷静下来了。这么一想,的确,对于古代人来说,婚姻自由什么的基本都是扯淡,因为他们的观念本来就是有些死古板的。而真正让我接受不了的是,小师祖为什么要逼我去与她人成亲?
我越想愈是心烦,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有些乱了。
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李忘生,忽然冷不丁地对我说着:“你在等些什么?人,始终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你师祖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
我有些无力地反驳他:“我喜欢单身不行嘛?我看小师祖也好像单身了这么多年了,她还不是一个人过?”
李忘生切了一声,然后对我嘲讽说道:“你说你的师祖也是单身……其实,若不是四十年前的那次意外,说不定她现在都可以抱孙子……还有,虽然她单身了这么多年,年纪也大了,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定她以后也可以遇到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好对象,然后成亲生孩子……”
啪啦!放在桌边的那个醋瓶被我不小心给打翻了。江无良捏着鼻子,皱眉说道:“好酸!好酸!这酸味太重了!”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饺子,只觉得再也没胃口入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