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江面上用“一苇渡江”踏波而行的和尚，因为听力极好，所以他也听到了小师祖对阿基所说的那句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您身为藏剑师祖，却趁我不备想要用暗器偷袭我，这样对一个后辈真的好吗？”
和尚用体内真气把话语传递了过来，这也是佛门的功法“狮子吼”的小小应用之一。
小师祖听了他说的那句话，非但没有觉得羞耻，反倒是对他嘲弄地说道：“白痴！兵法曰：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吗？”
说罢，小师祖便看到身旁的阿基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了？”
“你真的是藏剑师祖，叶云依？”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师祖白了他一眼。
阿基说：“我怎么觉得你与传闻中的那个静心守谷闭关，神秘而又备受尊敬的小师祖有点不太一样啊？总感觉你现在的这股无耻劲，真的好像和某个人一样……”
“哼。”小师祖双颊飞快地闪过一丝红晕，冷着脸说道：“传闻总是与真实是不太一样的。”
她这句话倒也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在深谷闭关了数十年，极少问世事的藏剑师祖，世人对她的印象是什么？除了武功高深之外，恐怕就没其他的印象了吧？因为她并不像其他大门派的长老那样经常与外人接触，甚至乎，连自己藏剑山庄的徒子徒孙们都很少可以见到她的面……久而久之，她在世人的样子便变得越来越神秘。人们对于某个神秘的世外高人，总是喜欢将对方脑补成自己认为的那种性格，比如严肃，比如庄重，比如高冷，比如乖张等等……
但他们所脑补的那个“高人”，真的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吗？
当然不是。
比如活了两百多年的纯阳太师祖李忘生，人们都说他精通万法，桃李天下，是一个仿若神仙一般的人，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李忘生平时根本懒得理会那些门派事务和国家大事。他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般，困了便随便找个地方睡上几天，醒了便下山到处溜达，最近还好像那些追电视剧的大妈大婶一般，天天都盼着那个热门的畅销书《霸道师兄爱上我》出新的一集……
所以说，所谓“高人”，都只是世人给他们强加上的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已。当你真的接近这些高人时，揭开他们面纱下的面容，便会发现他们其实也是和市井的平民差不多一个样子——会笑，会哭，会小气，也会懒惰。
但惟独没人会想到，藏剑的这一位“高人”，行事居然会透着那么一些无耻的味道。
阿基想起了当初遇到的那个叫“王真”的人，心想近墨者黑这句话果然是正确的——连小师祖都被带坏了，难道这个江湖又要再次刮起一股“无耻”的风吗？
看着阿基那副“你学坏了”的眼神，小师祖有些恼怒地回瞪了他一眼，随后决定把这气撒在那个还在江面上奔走的和尚。
一道凄厉的剑啸声响起，挟带着连江面都可以吹开一道缝隙的劲风，直朝着那个和尚的正面而去。
那个和尚在江上踏波，想要维持那个平衡的状态本来就有些勉强了。现在面对着这么一道强劲的剑气，如果是在陆地上，他自然可以轻松避开，但现在……在这行走不便的情况下，他根本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便只能硬接了。
“你他妈的被人家说中心事了，脸红个毛啊！还把气撒在老子身上，老子真是……真是善了个哉了！”和尚虽然心里直骂娘，却也不好真的口出成脏。他只得苦着一张比苦还要难看的脸，单手竖掌，另一边手却是朝那道萧杀无比的剑气，轻轻地做了个夹的动作。
这个动作很轻柔，很自然，也很随意，就好像在准备去夹一道菜般，熟稔无比——但问题是，小师祖的剑气，可不是一道菜。
怎么看，他也不可能接下小师祖的这一招。
但他还是接住了。
凄厉的剑啸声戛然而止，止于和尚的那个仿佛拈花一般姿势的手指前。
然后像是顿了一下，和尚身上的僧袍骤然鼓起！
宽大的僧袍上顿时出现了无数的小口子，仿佛被无数的小刀切割穿过一般。而他的身后的那一小片江面，更是好像被某种强劲的冲击余波所震，暴起了无数一丈多高的巨浪！
嘭！
下落的浪水打湿了和尚那件有着无数破口的僧袍上，看着好不狼狈。
佛祖拈花一笑，和尚拈着剑气，面色苍白得好像在哭。
但不管他现在的样子他如何狼狈，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和尚终究还是化解了小师祖的这一击剑气攻击。
“第四击。”和尚抬起头来。他没有去管从他那光亮的脑袋上滑落的江水，而是看着前方已距离不远的小师祖，苦逼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算上在客栈的那一剑，您今天已经出了四剑了。”
“您在一个时辰内，已没有足够的剑气再发出第五记攻击了。”
听了和尚的话语，小师祖面色依旧平静，但明亮的眼眸内却是闪过一丝凝重——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出了小师祖话语里的那丝凝重与不安后，和尚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微笑着，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到了站在小师祖身后的那个家伙似乎掏出了某样事物。
和尚的表情立即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认出了阿基手中的暴雨梨花针后，和尚连放狠话的心情都没了，立即果断地停下了水上轻功，一头便倒钻入了江水里面。
阿基端着暴雨梨花针，怔怔地看着那个已没了和尚身影、逐渐趋于平静的江面，呐呐地说了句：“这秃驴真够果断的。”
小师祖静静地看着和尚下潜的那处江面，忽然问了阿基一句话：“和尚会游泳的吗？”
阿基没想到小师祖会问这么一句话，认真地想了一下后，答道：“我想是应该会的。”
“为什么这样说？”
“大概……是因为没有头发，所以在水中受到的阻力比较小吧？”
小师祖听着，回想起之前那和尚光亮滑溜的脑袋，点了点头：“有理。”
“现在可不是说那些无用话的时候。”阿基面容有些苦涩，“他现在潜入水下面了，我们根本看不到他，暴雨梨花针也威胁不了在水下的人，呆会他直接跳到船上的话，怎么办？你刚刚也承认了，你已经暂时没有剑气可以使用了，而整条船上的其他人，包括我自己，可都打不过那个臭秃驴啊！”
“那就不要让他上船来。”小师祖说道。
阿基有些茫然：“怎么做？”
“切，还第一杀手呢……”小师祖鄙视地瞟了一眼阿基，说道：“你不会用毒么？”
阿基面色微变，又是震惊又是忏愧的。震惊是因为他没想到堂堂藏剑小师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狠话来，忏愧是因为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个方法……
她说得对，自己今天的表现，真的是有点侮辱第一杀手这个名号啊！
那秃驴比我厉害又怎样？老子杀人，从来都不因对方比自己武功高深就怕的，正面打不过，我还不会其他手段吗？
“妈的！”阿基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恶狠狠地说道：“谁他妈说我不会用毒的？我下的毒，连我自己都会害怕！”
“无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到了船底附近的和尚终于忍不住了，冒出水面来，一边江面水上漂浮一边大骂着：“身为名门正派，居然想要用毒！？”
“这句话，你去跟唐门明教还有五毒等大门派说去。”小师祖神情冰冷，不为所动。
和尚语塞了一下，然后又说道：“说好的‘君子如风，藏剑西湖’呢？你爷爷叶凡九泉之下若是得知你有这么一个孙女，会不会被气得……”
啪啦！
这和尚也不知是不是戳中了小师祖的什么禁忌了。只见她面色一沉，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块巨大的木板，然后如同打地鼠一般，狠狠地往那个骂人的秃驴砸去。和尚一惊，连忙再次潜入水下躲过了这一击，等过了一会后，才又从船的另一面浮了出来。
和尚也不顾得是不是破戒了，继续大骂：“艹！有本事你继续……”
嘭！水花再次迸裂。
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小师祖抡着比她娇小的身子大了好几倍的木板，又是朝着和尚狠狠地砸去——可惜这次又没打中。
不过那和尚暂时也不敢跳上船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怕被小师祖砸，而是因为那个站在一旁的阿基。
阿基的左手正握着一个小瓷瓶，上面正冒着冒着某种不详的白色烟气，让这个和尚想起了某些东西。
而他的另一边手，则是拿着暴雨梨花针，那黑洞洞的暗器正对着和尚，只要他一敢乱来，马上便会发射！
那和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是在过过嘴瘾，却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老是被小师祖当做地鼠那样拍打，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事情，所以和尚这次没再从船只附近出现了，而是选择了稍远一点的水面上冒出来，神情气愤地瞪着小师祖。
阿基也不敢随便攻击。手中的暴雨梨花针，已是他们这船人生命的最后保障了——万一射不中，浪费了这最后的机会的话，那就……
所以，阿基也是耐着性子在等。
未出手的招式，永远都是具有威胁力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
至于他为何还没有把另一边手握着的毒药往江河里倒下去，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这瓶毒药，真的很可怕——别看只有那么一小瓶，但若真的倾倒进江水里面，那么这条大江下游至少十余里的地方，都会马上飘起无数的死鱼死虾了。
小师祖发现自己的木板已经够不着那个臭秃驴后，终于不再乱挥着那块木板。等心情有些平静下来后，她盯着那个漂浮在不远不近处的和尚，寒声说道：“最后再警告你一次，立即远离，否则别怪我下令让阿基放毒……对了，阿基，你这个毒有什么功效？”
“这毒是浮生醉。”阿基老实地回答着。
场中顿时一片死寂，因为谁都听过浮生醉这种毒药的大名。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小师祖在沉默半响后，忽然冷笑着说了一句：“听到了没？若你还有一点身为出家人的慈悲心，那就请立即离去，否则……”
阿基神情有些紧张地拉了拉小师祖的衣袖，低声询问：“你……真的要我放毒？”
“那得看他的表现。”
在不远处的和尚听到小师祖与阿基之间的对话，忍不住皱眉说道：“你疯了！”
……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小师祖这一次，并没有反驳和尚的骂语。
“我是疯了。”
她微仰着头，看向那被乌云所掩的天空，平静而又冷漠地说道：“自叶鸣刺向我的那一天起，自我被喂了那颗药丸的那一天起，自小四倒在了楼中楼前的那一天起……”
顿了一下，小师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然后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应该是更早一点——当四十年前，那个人离开了我的那一天起……”
“我就已经疯了。”
江河之上一片死寂。除了波浪的微微呼啦声，便只有站在船头上，那个被江风吹拂的身影的衣抉摩擦声。
阿基怔怔地看着小师祖，看着这个被誉为江湖上的一代宗师，看着这个跻身于江湖上最强行列的强者……
去除了那些强大神秘的光环后，她便只是一个被人遗弃的，被人背叛的，孤单无助的小女孩而已。
阿基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她很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