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总是显得很清新,但是瘫坐在小道上、目送着那架马车越来越远的平华,却只嗅到那地上的泥尘味。
她开始有些厌恶那些泥尘味,因为她的身上也是带着这样的味道——即使有过很多男人赞叹过她的身体很香。
在按计划把那个人引到这路口之前,她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那个人当时在半路就答应自己,肯和自己一起流落天涯的话,这一切,会不会就有些不一样了呢?不过最终,那个男人还是拒绝了自己。
于是她只能继续按照计划来。虽然这计划最后也失败了。
她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死在那人的剑下,但最终对方却是放过了她。对方那种举动在她看来,不会让她觉得那人有多好,只会认为他实在是一个**。如果换成是她的话,早就毫不犹豫就捅下去了。
“是啊,我是天下第一傻子。”回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平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很开心。
她从来都没觉得这么好笑过,于是笑完了后,又开始想哭了。
“计划失败了,你还笑得挺开心的呀。”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一般,带着冰寒无比的森然,在她身后缓缓响了起来。
平华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因为她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她对男人的认识很深刻,但是对于身后的那个人却是一点也看不懂。
因为那个人不是男人,而是个太监。
而且,还是整个大唐身手最好的太监——马元贽。
她没有去问马元贽为什么会出现,既然计划失败了,那么对方来找她,当然只会是灭口这种事情了。
带着一丝解脱,平华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远处那个早已没了马车影子的小径,神情平静而淡然。她想道,反正自己只是一个宫女出生,这辈子作为一个旗子和阴谋家,已不知道玩弄和骗过多少高高在上的男人,这对于自己而言已经足够了,不是么?
但是正当她平静地想要享受死亡的感觉时,那个大太监却还没有下手,而是再次响起了一阵阴森尖酸的笑声:“在你临死前,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件事。”
平华微微蹙起眉头,说道:“什么事?”
马元贽的笑声变得更大,更愉悦了:“你虽然是个宫女,但是身上却是实实在在地流着最尊贵的血脉。”
平华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颤抖着,缓缓地回头,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眸深深地盯着那个太监,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你说什么……!”
“很意外是吗?不过,估计连你的父亲,那个上任皇帝武宗都不知道吧,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女儿……若不是我曾特意调查过,说不定这件事永远都没人知道呢。不知道当你去到九泉之下,碰到你那个皇帝老子时,他会以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你这个肮脏的**,哈哈哈!”
平华的眼神从未如此冰寒。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从没像今天这般想要活下来,因为只有活着,她才能给这些人施以报复!
但是,对方可能会给她这个机会吗?当然不可能!那个太监,就是知道她死定了,所以才故意让她生出求生的信念,然后再狠狠地把这信念碾碎,欣赏对方那绝望的神情!不得不说,少了某种重要东西的太监,心里一向都是比较扭曲的。
又一次满意地欣赏到将死之人那愤怒而绝望的神情后,马元贽抽出了一把软剑,正想下手,忽然视野里闪过两道粉红色的影子——
那是两把秀气的剑刃,如同有着灵性的鲤鱼一般,各自拖着一根丝带向着马元贽狠狠袭来!
噔!噔!
接连两声清脆的交击声荡起,马元贽握着剑后退了一小步,面色显得有些凝重。刚刚的两击,虽然力量不是很足,但袭来的角度和时机却是刁钻得很,而且那速度也是快如鬼魅!他虽然很容易就躲开了那两道攻击,但是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因为对方根本还没有出手!
嗖的一声,那两把被长丝带系着的秀气双剑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被它的主人重新收回鞘内。
马元贽眯着眼,看着那个背着双剑俏立在平华身边的美人,认出了她就是在酒肆里过夜的其中一个客人。
“阁下是?”
“锦鲤儿,云燕。”
马元贽的瞳孔骤然一缩:“葬剑会?!”
“哟,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嘛。”一名书生冷不丁地从太监侧后方的不远处冒了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和尚则是从另一边出现。
三人顿时对马元贽呈隐隐夹击之势。但是慑于太监刚刚展露出的那副游刃有余的身手,三人虽然表现得很平静,但却也不敢擅自主动进攻。
马元贽冷冷看着这三人,突然爆发出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意,然后如离弦之箭之势,向着书生的方向狠狠射去!
“乱臣贼子,受死吧!”
带着凌厉的气势,他顿时化作了一道黑色残影。饶是书生这个修炼金刚体已大成的高手,在面对那气势非凡的剑刃时也是不由得收起了轻佻的笑容,神情凝重地运功防守。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见那太监突然剑尖一偏,根本没有朝着书生冲过去,反倒是直接越过了他,直接就这样逃跑了!
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往着远处飞奔的黑影,饶是他这么一个见惯风雨的人,也是结结巴巴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只有屠生和尚的神色看上去还算自然,还不忘赞叹了一下:“好俊的轻功!”
“……”云燕很是无语。
在从大太监逃走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后,三人聚在了平华的身前,开始注视着她。
平华有些不知所措。
和尚忽然说道:“她的眼神很不错。”
云燕也点头说道:“够条件了。”
平华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所以立即就明白了他们话语里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喜:“你们那个组织,能让我加入吗?”
书生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想加入?”
平华忙不迭地点头。
“我们入会要求很严格的。”书生说道。
“无论什么规矩,只要能报仇,我都能接受!”
“你确定吗?这个规矩,可是惨绝人寰得很,不信你问问人妖和和尚。”
平华看向了云燕和屠生和尚,果然发现这两人一脸阴郁黑暗的样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悲惨的过往一般……
有什么东西,居然能令这等高手都不愿想起的?平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但是一想起马元贽那憎恶的面貌,还有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全天下地位最高的人,她便下意识地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果然有决心。”书生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掏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几页的书册递到她的手上。
难不成这个就是他们珍藏的秘籍?平华心里一喜,忍不住当场就翻看一看,结果这一看,却是满脸的茫然——
“这个画着一条条横线和符号的,是什么文字?”
“这个叫五线谱。”书生答道,“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乐谱,在与老大见面之前的这一路上,我将会教你如何看懂这个。只要你能学会这首乐谱上的小曲,老大自然就会让你进会了。”
“学,学唱小曲?”
“没错,你可别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使是像我这么天才的人,当初也是花了好半个月才完全记住。”书生说着,然后挽起了衣袖,一脸严肃地双手举起,说道:“来,跟我一起唱——I say……Hey! Hey!
Hey! START DASH!”
“……”平华看着书生,那眼神跟看一个白痴没两样。
她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没有死去,是不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
……
艳阳高照,在小酒肆的后院附近的一处荒地,耸起了一处新坟。
写着“许二之墓”四字的墓碑在清风中静静伫立,在墓碑的面前,正站立着五个人。
除了我和小师祖,叶君叶念外,还有一个瘦高的老头,正是那个阿尔勒——他现在已摘下了那张伪装,露出了原本的相貌。
那本来就是一张长得有些平凡的脸孔而已。事实上,在后来我们仔细审问他后,才终于明白了,这货居然是个戏子。他说之前有人出钱找他来演一出戏,只要按照剧本台词念,事后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费用了。
“各,各位老爷,现在拜也拜完了,头也磕过了,我可以走了吧……”早已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戏子不安地看着我们,懦懦说道。
我和小师祖对视了一眼,然后咳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好了,你走吧。”
话一落下,那货便狼狈不已地落荒而逃了。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背影,我忽然说道:“这个肯定不是戏子。”
小师祖“哦”了一声,没有看着我。
“普通的戏子,在面对我的杀意和威胁时,不可能还那么镇定地可以把台词念出来……而且,他所扮演的那个军师角色,那股气势和眼神实在太像了……他以前肯定是当过上位者的。”
听我说完后,小师祖又“哦”了一声,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真儿你的脑子什么时候又长回来了?”
说完后,她便扭过头去,不再出声。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来小师祖还是有点不能原谅我呢。不过算了,等过几天她心情好了,再去和她沟通沟通吧……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许二的善后之事。
虽然许二的死是因为他先蓄意偷袭小师祖然后被误杀的,但无论怎样,我都觉得有些愧疚。在把他安葬好后,小师祖她们三人还在外面荒地上烧着纸钱,而我则回到里酒肆里面,开始到处找些东西……
终于,我在他的睡房里寻到了一本日志。
许二无亲无友,一直是一个人低调潇洒地活着,不过在他日志里,曾多次提起过迎春楼里某个叫小翠的姑娘。
曾有某位大大说过,杀手和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两个职业。出于某种相似的际遇和过往,这个小翠对于许二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以交心的知己。他之前已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念头想要把小翠赎身然后娶回来了,但是一想到自己以前的身份,生怕哪天仇家就会寻上门来,所以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去做……他只希望有朝一日,会有某个好心的老爷把小翠娶过门,那对于他来说便是最大的释怀了。
看到这里,我开始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扭过头来,我重新走出大厅,对着叶君叶念喊道:“收拾好东西,咱们继续出发吧,先去前面的那个小城里。”然后在扫视了一圈后没有发现某人的身影,我有些奇怪,不禁又问道:“小师祖呢?”
话刚落下,便见到小师祖从小院后门踏了进来。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
我看了看她那洁净的长裙膝盖处沾着的一些泥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些感慨——
许二啊许二,你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圣人朝你行跪拜之礼吧……
……
……
迎春楼今天迎来了几个奇怪的客人。那是两个年轻男子,不但带着两名看上去颇为年幼的女孩来逛青楼,而且还指名要点小翠。
“小翠?”老鸨神情显得有些古怪:“你们确定要点她吗?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很多漂亮姑娘的,客官你看……”
但她话没说完,小师祖便把一个东西弹在了她的额头上,疼得她哎呦了一声。老鸨正想发火,但当她看清扔自己的那个东西是金灿灿的金子后,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道:“奴家马上就把她找来~”
说罢,她便扭着那水桶粗的腰身噔噔噔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小声嘀咕着:“这年头,想不到除了许二那个傻货,居然还有人喜欢这类型的……”
……
“你们是……”
小翠的声音很柔软,听起来也很舒服。但是当我们见到她时,却是神情一怔,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普通了。
我在许二的日志里看过不少赞誉小翠的话,原以为这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但却没想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还有着一些麻子的女人。她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二十多了,既不年轻,也不貌美,随便丢在大街上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任谁见了她后,第一时间都会以为这是哪家的小侍女……
在来这里之前,我已想好了很多话要对她说,但在此时,却是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我把酒肆的钥匙,还有房契、赎身契约等交到了她手中,然后对她详细说明了酒肆的位置,便和小师祖一行人离开了。
小翠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一大堆东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
……
(以下是未来某一卷的小彩蛋,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小小的剧透,但不会影响主体,喜欢的就随便看看吧,不喜者勿入……另外郑重声明,下面不是结局,不是结局,不是结局……)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夏末。
雨后的天空总是显得很干净。已成半老徐娘的小翠正在小酒肆里擦着桌子,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眯着眼往门外看去,只见到满道的阳光下,一名俊朗稳重的男子正站在门外。
没等小翠开口询问,来人便率先开口说话了:“老板,来一壶竹叶青,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碟卤牛肉。”
小翠不禁盯着这名长相英俊的客人多看了几眼,然后忍不住问道:“客人,可曾来过蔽店?”
“是的。”英俊男子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的笑容很干净,一如那雨后洗练的蓝天。每个人在见到他的笑容后,都无法不对他产生好感,小翠也不例外。
此时恰逢雨后,路上再无其他路人。小翠在摆好酒菜给对方后,索性也端来了一壶酒和一空杯,与英俊男子同坐一桌,开始聊起天来。
“客人,不知您的名字是……”
“我叫叶君,绿叶的叶,君子的君。”男子很有礼貌地答道,眉眼间的那一丝浅浅笑意让小翠不由得又恍惚了一下。
但很快地,她便反应过来了:“叶君?藏剑山庄的叶君?”
叶君点点头:“正是。”
小翠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在路边开着酒肆,所以经常也能从那些进门歇息的客人话里得知不少江湖信息。而叶君这个名字,她自然也是清楚的。
七君子之首,藏剑小师叔,扬州第一剑侠……无数的光环与称呼挂在了“叶君”两字上面,但最有分量的,还是他的另一个头衔:风云榜第二名。
风云榜对与江湖人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年纪轻轻便能排到风云榜第二名,那已经不能用天才两字来形容了。所有人都笃信,只要再过几年,这位才三十六岁的男子便可以踏入圣人境界。
此外,那个比叶君排名还要靠前的风云榜榜首,刚好是他的妹妹叶念。
如此年轻而又厉害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和热烈的欢迎,即使是去到那些名门大派,那些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门也会亲自现身前去接待。小翠实在想不明白,如此身份的大人物说他曾经造访过这个酒肆,她居然怎么没有印象……
大概是看出了小翠眼中的迷惘,叶君又笑了笑,解释道:“我上一次来这里,是在二十年前,当时的老板叫……嗯,是叫许二吧?”
二十年前?小翠听到对方提起那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又是一阵走神。她一直没有忘记过许二这个名字。二十年前,当她还是青楼里的一个小妓女的时候,突然某天出现了几个陌生人,说受许二所托,把她赎身了,还交给她一张地契和一串钥匙。当时的小翠揣着那张地契和钥匙,按对方所说的来到这个酒肆后,便发现小院后的荒地上有一座新建的坟墓,而墓碑上刻着的正是许二的名字。
然后她明白了些什么,开始接管起这个小小酒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与荒坟为伴,小翠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了二十年的酒肆。
她忽然回过神来,看着那种俊朗的脸孔,有点想起来了:“你是……当年来替我赎身的几个人之一?”
叶君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喝酒。
小翠又问:“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叶君放下手中的酒杯,扫视了一下这个酒肆,然后露出了有些萧瑟的神情:“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是的,我在找一个人。”叶君一边斟着酒,一边缓缓说道:“这个人对我们而言很重要,可是他为了某件事情,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所以我们在四处找他,我在路过此地时,忽然想起当年我们曾在这个酒肆逗留过一晚,还发生过一些事情,所以我想进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出现过的痕迹。”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老板娘,你这些日子有没见过带着黑色铁剑的人?对了,他应该是独自一人的。”
“黑色铁剑?”小翠皱眉想了一下,摇摇头,答道:“我可以确定,最近这段时间没有这么一个带着黑色铁剑的独行人。”
“这样啊,看来,这一次又是落空了呢……”叶君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之后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对老板娘道了一声谢谢,然后放下几块碎银便要离开了。
在他即将迈出大门的时候,小翠忽然朝着他的背影问道:“请问一下,你想要找的那个人,是为了什么事情躲着你们?”
“他不是在躲我们,”顿了一下,叶君有些唏嘘地叹息道:“他也只是在找另一个人……一个早已不在这个世上的人。”
说罢,叶君便离开了。
小翠坐在空荡荡的酒肆里,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去看望一下许二了。反正今天没什么客人,她索性关上大门,然后穿过后院,来到了一片荒地上的孤坟前。
她正准备烧些纸钱,忽然发现墓碑前跌落着一个空酒壶,地上还散发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很明显,刚刚有人在这里喝过酒,还倒了一部分在墓前,以作敬意。
会是谁呢?小翠知道许二曾经的身份,也知道他并没什么家人和朋友。她正猜测是不是刚刚那个离开的叶君时,忽然发现远处的小道上有个人影,正独自一人地向着远处的天地之间走去。
由于隔得太远了,小翠看不清那人的身影,但却见到了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黑色的铁剑。
难道就是叶君所说的那个人?小翠大喊几声,但实在是太远了,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只能静静地看着那个人,渐渐地越走越远。
天地间的小道尽头,只剩下一个孤独悲伤的背影,越来越小。
(再一次声明,这个不是结局,本人是绝对不会写悲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