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单剑守城门

作者:墨雨成殇 更新时间:2015/9/9 12:17:07 字数:3695

老军曹看着那与天边连成一片的黑潮,饶是他戎马半生刀下饮血多年,也是不由得狠狠骂了一句“格老子的!”。

他先前曾说过,给他一支五百骑兵,他便可以冲垮两千马贼的队形。但问题是,对方可不止两千,而是两千的五六倍以上!

更不要说,那些是比毫无军纪的马贼们还要恐怖得多的吐蕃骑兵。

曾有人闲来无事,给大唐及其周围诸国的骑兵军队做过实力排行,其中以天策府的铁骑独占魁首,然后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等胡人次之。吐蕃人的骑兵,论实力在周围诸国中只能算是中下流。然而所谓的骑兵,有时候并不是单单靠着所谓的实力排行而论的,这还得看他们的指挥者水平如何。

“一个狮子带着一群羊,可以打败一群被羊带着的狮子。”这是一句流传已久的道理,放在那些骑兵身上,亦是成立。

老军曹很希望对方那一万骑兵的指挥者是个类似王三一般的酒囊饭袋,然而他也明白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能够让一万骑兵令出必行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废柴?

事实上,当老军曹发现这支骑兵是吐蕃人后,他已经开始在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了——尚恐热。

“尚恐热?”谢语看着老军曹那沉重的脸色,微微抖动的剑尖多少暴露出了他的一丝紧张:“就是那个尚恐热?”

老军曹艰难点头:“就是那个尚恐热。”

谢语不需再去询问,因为就连他这个久居江南中原,远离边境战争的江湖人,也明白了尚恐热这个名字的分量。

他是掀起吐蕃国内乱的主要人,同时也是吐蕃内的两大势力之一。尚恐热,尚婢婢,这两个势力为了争夺吐蕃国的王位,这两年来可谓是打得不可开交,隐约如当年为了争天下而战的楚汉。

不过比起尚婢婢,尚恐热这人更是心狠和不择手段。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尚恐热却曾不止一次地带兵劫掠河西走廊诸城,哪怕这些城池是归属于吐蕃的名下。也幸得此时的吐蕃是内乱局势,若是往年,像他这般作为的早就被众怒掩埋在大漠了。常年在边漠旅行的商旅们,最怕遇到的就是尚恐热的骑兵,因为他不管你是大唐人,胡人,还是自己本国的吐蕃人,照样杀人洗劫货物不误,那行径竟和马贼毫无二样。

马贼当然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有着正规军队编制却行马贼之事的军队。

而尚恐热带着的,就是这样可怕的军队。

……

在万千骑兵之中某处,一名身披华裘软甲,满脸毛须的男子正平静地听着某个手下将士的汇报。相比起他身边那些威猛魁梧的吐蕃近侍,他的身躯显得不是很高大,但是当他一个眼神投向那个汇报的将士时,四周的骑兵们却好像鹌鹑一般缩着脖子,默默地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息。

“我不远千里,都把数以万计的吐蕃好儿郎带到了这都没有边荒之地,你现在却对我说,那市场里的大部分财物都已被人事先盗窃一空?”

那名将领诚惶跪地,任由那风沙迷了他的视线,却不敢伸手去摸一下眼睛。

“大人!请,请让末将打头阵!”

这名叫耶忽儿的将领深知尚恐热大人的性子,知道对方一旦真的发怒起来,就算自己曾为他立下过无数功劳,就算他是尚恐热的近亲,也一样是死罪一条。对于犯过错的手下,尚恐热从来都只有两个处置方式——第一是死亡,而另一条,则是戴罪立功。

在攻城战中,打头阵的从来都是十死无生的事情。事实上用来打头阵的,往往都是那些被胁迫而来的平民死犯。但是尚恐热带着一万铁骑千里奔袭而来,哪里有平民肉盾可供他调遣派上前锋?

所以,当耶忽儿面色苍白地自告奋勇去请战先锋后,尚恐热那仿佛毫无感情的黑脸上终于扯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本王,允了。”

他没有跟对方说要带多少人去打头阵,因为他知道对方肯定会明白的。

一千骑兵,半数带弓背箭,半数携刀持枪,这正是那名将领手下率领的一千亲卫。尚恐热不是神人,自然不可能随时随地指挥一万之数的将士。他麾下总共有八名铁将,每人都统率着一千之数的军队,这些军队也可以说是那八名铁将的亲卫兵队。

现在,既然那名将领要戴罪立功充当先头锋阵,那么他麾下的一千名亲兵自然便是组成这次先锋队伍的兵力了。

大风飞沙,天地苍黄,耶忽儿手握两柄锋芒弯刀,被铁盔遮掩而看不清面容的阴影里发出低沉沙哑的号令:“白牙部的儿郎们听令——”

“整盔,出刀,随我攻城!!”

说罢,他一马当先,挥着弯刀向着前方两箭之地的废墟古城而去。他身后的一千亲卫,也是纷纷呼喊狂啸着,用刀光与枪影组成了一道紧随在他身后的铁血洪流!

看着那群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壮意味的先头部队,还在原地待命的众吐蕃将士脸露凄色,然而尚恐热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在有条不紊地下着各项指令——

“可儿阔,你挑五百个,分散开来,绕城一周,若发现还有其他入口或可作进攻之处,立即快马回报。”

“沙泼,你率两千精骑去东边待命,若见到有从沙城而来的援兵,少的直接吞掉,多的,立即回报!”

“约布胡,你带自己的人,在先锋阵队之后半箭之地掠阵,注意随时听我号令再作行事。”

……

一道又一道的号令有条不紊地从尚恐热那平静得有些漠然的脸上传递而出。他暂时安排完部分军令后,再次沉默了下来,一双阴沉寒冷的鹰目正对着那座小小的古城遥遥而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众人以为他是在为那些失去的价值连城的宝物而伤叹,却不知道自始至终,他的心思都没有投在那些所谓的珍惜品上。

比起那些所谓的财物,某个关乎大唐命运的人的生死,才是这一场战役的重头戏。

“这次,你应该是死定了吧?”

尚恐热仿佛见到了某个天之骄子即将倒在万千铁蹄之下的惨状,不由得露出了炽热快意的笑容。

……

……

“那群人,应该不只是为来劫掠的。”

古城里,在某处不起眼的人群角落,一名青衣男子镇定地对他身边那个伪装成侍从的太监说道。

太监面色剧变。他在犹豫了一会后,咬牙说道:“陛下,要不……老奴去抢来一两匹快马,然后和你一同离开?”

青衣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千军万马之中逃走?”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也很可笑。但是太监却笑不起来。

他此时的神色很是肃穆和郑重:“老奴拼了这身骨子,也要包住陛下您的龙体……我们只有一两人,对方肯定不会派太多人来追的,这里距离沙城不远,到时只要老奴断后拖延一下时间,陛下你应该有八成的几率可以成功进入沙城里面……”

“你的忠心,朕是明白的……只是,”青衣男子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万一那群吐蕃人的目的,本来就是朕呢?”

太监马元贽脸色惨白,因为他也醒悟了过来,对方的话语并非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猜测。

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那些多年以来和沙城节度使秋毫无犯的吐蕃人,怎么会突然大张旗鼓地前来围攻这么一个小小的古城?难道他们为的真的是那些所谓的天价货物吗?

不,比起那些所谓的财宝,大唐天子的性命,才是最为重要的。

马元贽此时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看向了东南方的天边,仿佛见到了长安那种雄城高墙下,那些谋划着一切事情的身影,不由得恨恨地骂上一句:“那些叛国叛君的千古罪人们!”

“元贽,别太担心,他们想要朕死,但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青衣……不,应该说宣宗的脸上此事的神情很是漠然。他拍了拍马元贽的肩膀,然后面无表情地自语着:“这三十多年来,阎罗王已经不止一次地来找过我了,但是我依然无数次地从地狱里爬出来,然后登上了全天下最高的位置……”

“我,大唐第十六任帝王,怎么可能就此死在这里?”

说罢,他便向着城门那处走去。

……

“绝对不能正面硬抗!”

老军曹狠狠地捏着身前那残破的城垛,正对着众人吼道:“我们兵力本来就不足,而且大部分都是善弓射却不善近战的远程,所以我让他们以城墙掩体之利,布列在这城墙之上,才能最大化地杀伤那群骑兵!我们一无人手,二无多余的马匹,如果让他们强行集中出城迎战的话,恐怕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就被对方吞掉了!”

“但是……”谢语神色阴沉地指了指脚下方,有些苦涩地说道:“这座小城虽然得天独厚地三面环渊,只有一面城门可以从外面进来,但是……它没有城门啊!”

是的,这个本就是废墟的古城,那唯一的一处南门处竟是没有城门!因为它本来就是无人居住的鬼城,每年只有这么几天才会从风沙中显露出地面来,所以在附近的沙城节度使也懒得理会这处古城,甚至连装上几片木板充当城门的意思也没有。

而现在,那处没有城门阻挡的入口,即将便会成为众人通往地狱的入口了。他们仿佛看到那源源不绝的铁骑洪流从城门之下碾压过来,然后把困在古城里的众人屠戮殆尽!

“你的话也不错……这得要有人去守!”

谢语沉默了一下,然后问:“多少人守?”

“城门宽不过四丈,仅可容三骑并肩而入,所以……不能太多人。”老军曹目光闪动,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人最宜。”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因为谢语已经明白了过来。

“一人守门,是最好的方式。”谢语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骑兵冲锋,靠的便是那一口气势,狭窄的城门已经无形之中掐紧了他们的刀锋,接下来只需有块石头挡住他们的去路,哪怕只是略作磕碰,那么他们即使进了城,也是强弩之末了。我的剑虽然细,但还算锋利,就让我挡住城门下吧!”

老军曹低头看着脚下那沧桑城墙,肃然说道:“我会安排其他的江湖好手埋伏在城门内侧,收拾那些进城的残兵。”

谢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细剑,洒脱大笑:“如此甚好!”

老军曹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只是化作了一个沉重而有力的拥抱——

“珍重。”

“珍重。”

一个醉卧沙场多年的老兵,一名浪迹江湖已久的剑客,此时却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那般,珍惜道别。

老军曹转过脸来,已不忍再去看谢语走下城门的背影。

因为他知道,那将会是他今天才交到的这位好友的最后一面。

大风漫天,黄沙飞扬。

谢语一袭布衣,单剑守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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