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每日都处于被各种层出不穷的暗杀针对的日子之中,几乎是喝一口水都有可能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一天,他与母后来到了藏剑山庄。据说当代庄主叶轩与母后年少时颇有交情,所以母后恳请那庄主出手收自己为徒,好躲开那无处不在的暗杀。叶轩拒绝了,但是他的师弟叶卿,却是在半夜亲自找上了自己,问道:“你想不想拜我为师?”
他至今仍记得那晚叶卿那带着期望之色的灼灼双眸。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是以为叶卿当初是因为自己有成为可能皇帝,为了那从龙之功才特意帮助自己的。直到不久前,叶卿看着他秘密踏入圣人境界的那一晚,满脸欣慰,洒然大笑,他才明白,原来对方一直早已看出了自己那修行的超人之资。
他说:陛下,既然你已经踏入圣人境界,当年我答应了你母亲的那个约定,便算完成了,以后,得你继续走下去了,叶卿还得要去继续自己的人生。
说罢,第二天,叶卿便辞去了禁军首领的职位,牵着那头不知吃遍了皇宫多少山珍海味的母狼,与那个酒鬼女人一同携手离开了长安。
李仪很是伤感,但是至少还有一位故人陪伴在他身边,那人便是马元贽。
马元贽自幼进宫,然后因为得罪了某位颇有权势的老太监,被故意分配到了当时还是白痴皇子的李仪身边。李仪这个白痴亲王并没有如其他皇子那般飞扬跋扈,即使是面对他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也是客客气气的,始终对他很好。
后来李仪在某处谋害行动之中,被人捅了几刀然后用草席扔到茅厕里,也是马元贽亲自把他给找了出来,并背着他悄悄离开了皇宫,然后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几十年来不离不弃。
在陛下落草为寇的那些年里,他伪装成一名普通的侍卫,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的身边,除了李仪,恐怕也只有叶卿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承诺是一种很奇怪的事物,有人弃之如草履,也有人视之值千金。叶卿因为一言之约,甘于寂寞地守在李仪身边十年,而马元贽,也是因为年纪很小的时候曾经与陛下作出的承诺,这才一直如同影子一般紧随在他身后,随时做着替他挡刀的准备。
所幸的是,今天的陛下,终于不用任何人再来替他挡刀了。
李仪从执剑起至今,不过十年,终于成功踏入圣人之境。
他是圣人之境,也是大唐皇帝。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别人来替他遮风挡雨的弱苗了。
“今天,就让我开始替你们遮阴挡雨吧。”
背着身受重伤的马元贽,陛下左手撑伞为盾,右手持剑为矛,在一片枪林刀海之中所向披靡。
大风骤缓,在一片惊愕震惊的呼喊声中,大唐皇帝亲手砍下了那名至死都不瞑目的吐蕃第一枭雄,尚恐热的脑袋。
马元贽伏在他那宽广的背上,轻声说道:“陛下万岁。”
……
……
沙城里,终于成功把所有王天客残部都清理完毕的张议潮骑在一头高头黑马上,身上的黑甲不知沾满了多少血污碎肉。他此时已摘下那布满了刀痕的铁盔,正平静看向城门下的一角,那个显得很不耐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子此时很是头疼,因为葬剑会里的部下们,都在不停地骚扰着他,至于为的是什么,原因很简单——
“小唐还在被围着的古城里,我们得去救她出来!”
除了一直不说话的马洛与平华,其余众人几乎是一致地这样认为。
“怎么救?就凭你们几个家伙就可以去冲击那一万骑兵了?你们以为自己是圣人,可以玩那一出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的把戏啊?这圣人还没便宜到满大街都是呢!”中年男子如同赶苍蝇一般挥着手,很是忿怒:“我当初带你们进会,可不是为了去送死的!”
“我不管,我必须得——”
“寡妇!你再BB,小心我把你刚刚买的金丝肚兜和吸波斯香水给没收!”中年人威胁道。
她顿时一僵,然后安静了下来,身边的流浪武士信田不屑地瞥了寡妇一眼,冷笑道:“哼,才那么一点身外之物就妥协……”
“信田!你也别出声,不然老子不分赃给你,我看你怎么有钱去买臭豆腐!”
武士神情一僵,也是安静了下来。
“别闹了。”书生忽然说话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大,问道:“老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想借那番兵的刀要那古城里面的谁死去,但是,唐二小姐毕竟曾经是我们的成员,虽然她一直喜欢对大家恶作剧,虽然大家没说,但其实都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了,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她在那里等死吗?”
中年人神情阴沉,反驳道:“你懂个屁!不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为的,可是准备了上百年的大计!现在既然天助我也,有这么一个好的机会让那人死去,我为什么还要去把那群人救出来?何况,你还真以为凭我们这几个小猫小狗,就可以与一万骑兵抗衡了?别痴心妄想了!”
寡妇又抽泣了:“难道就因为那个,你忍心看着小唐……”
中年人沉声道:“为了百年大计,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祈求她侥幸没事吧……”
一直骑马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张议潮忽然出声了:“老大,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中年人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张议潮,他知道对方也是和他一样心狠手辣,舍得放弃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出声。但犹豫一下后,他还是点头了:“你说。”
“根据我收到的消息,大唐皇帝也在那城里面。”
“什么?!”中年人很是惊愕,他脸色一沉,问道:“确认?”
“九成的几率可以确定。”
中年人不说话了,眉头深深皱起。他蹲下身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熟悉他这动作的成员们都明白,老大又在推算了。上一次杀掉王天客,然后暗度陈仓劫掠万马市场货物的计划,就是他这样蹲着推算出来的。因为他说过,好像蹲茅厕那般蹲着时,最容易令人脑袋灵光,方便思考,比如某个**本里的熊猫眼角色就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一副在那推演深思的样子,众人都隐隐升起一丝希冀。然而对他最为熟悉的书生却是见到了老大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然。
他暗道一声不好,在老大即将再次作出拒绝救援的决定之前,打断了他的推演,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大,听说,那些吐蕃马贼,都是饥渴得连**都上得了的恶人,那名声都不知道烂到哪里去了……你想一下,万一小唐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落入那些人的手中……”
中年人猛然一惊,然后颤抖了几下。
书生又补充了几句:“而且,刚刚我好像在那废墟古城里还见到不少年幼女孩,很多甚至还不到十岁,唉,她们还只是个孩子啊……”
“妈的!”中年人霍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拔出了腰间的一把剑削掉了城墙的一角,然后恶狠狠地说道:“都愣着干嘛!上马备战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秒后才反应了过来——“耶!”
“议潮,城里还有多少骑兵?”
“大概三千左右……”
“拨给我一千!其余守好沙城!”
“好!”张议潮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需要我带队冲锋吗?”
“不用了。”中年人摆了摆手,说道:“你就好好地守好这个得来不易的沙州城吧,可别才到手没热乎呢就又被人占去了,至于带兵的人马,我另有安排。”
说罢,中年人颇有深意地看向了马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马洛抱着长枪,神情冷漠地摇头:“太危险,我不去。”
中年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啊,我刚刚在废墟里逛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一个女孩呢……她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叶淘淘……”
嘭!
众人惊讶地看向马洛,只见他那根重达数十公斤的长枪掉落在地上。
他神情依旧冷漠,然而口中却是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长枪独守大唐魂!我毕竟曾是天策府与苍云军的人,既然知道陛下也在那里,那么当然得要冒死去救了!”
众人心道:那刚刚你又说太危险不想去……
不过算了,不管马洛是因为大义还是因为那个叫叶淘淘的女孩什么的,只要他肯点头带兵,中年人就松了口气。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可是清楚得很——在很多年前,马洛可是天策府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雷骑兵里出身的呢,那支被誉为“雷霆之枪”的精锐骑兵队伍,铁蹄所到之处,连风云都为之变色!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骑兵!
“备甲,上马,二十息后,随我出城!”
……
……
而此时,终于完成了任务的李仪与小师祖等人,却是陷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放眼望去,尽是看不见尽头的刀光枪尖。
如果只是小师祖与李仪两人的话,或许可以靠着那逆天的护体罡气杀出一条血路回城,可是这里还有其他先前用来掩护他们俩的死士呢!虽然说包括那霸刀老庄主在内,那几十人都是心存死志的,可是人毕竟事血肉之躯,没有谁真的想要死去……尤其是在对方大将已死的好局势下。
小师祖与李仪自然不会放弃这些人了,所以他们紧紧地背靠背地,围成了一小圈,圈外是无数的吐蕃骑兵。
尚恐热已死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到前面那边攻城的队伍里,所以王真仍然有可能还在继续独自面对那数千攻城大军。小师祖心下焦急,却也没有办法。那边铁剑早断掉了,所以她随便从战场的尸体上捡起一把刀,迸发的剑气每亮起一次便有数个身躯倒下。
但是,实在太多了……
虽然有着李仪与小师祖这两个圣人力挽狂澜,但在那源源不绝的进攻之下,他们俩还是逐渐露出了疲态。
难道,今天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在场的已不到三十之数的黑袍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般想着。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东面传来的一阵震天般的雷鸣声,如天雷滚滚。
马元贽首先反应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向陛下,说道:“陛下,那是……”
宣宗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没错,那鼓声……是天策雷骑兵出征前的擂鼓声!”
马元贽神色茫然:“这里,怎么会有天策军的鼓声……”
在废墟古城南门战场的东边,那座一直处于沉寂状态之中的沙城终于打开了城门。只见一骑铁甲将领提着长枪一马当先地跃出,然后紧跟他身后的,是千余名沙城骑兵!
重新寻回年少时在天策军里那一丝热血的马洛,紧盯着不远处那漫天遍地的吐蕃骑兵,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狂热的光芒。严格来说,早已离开天策府转投苍云军,然后又加入葬剑会的马洛已不能算是天策的骑兵,但是他内心深处,仍然是还残余着那么一丝往日的荣耀感。
那是属于天策雷骑兵的荣耀。
天策,是当代天地间最为强大的骑兵精锐组织,而雷霆之枪,更是天策里最顶尖的那一支小队!
咚!咚!咚!
城头上,张议潮卸下浑身铁甲,赤膊着上身亲自为这一千骑兵擂鼓。
城门下,马洛一马当先,带着一千铁甲,如蛟龙出海!
领命镇守战场东面的吐蕃将领沙拨,冷冷地盯着那气焰嚣张的沙城骑兵以及冲在最前方的马洛,重重的哼了一声:“才一千不到的人,就妄想与我们正面对决?”
钢刀一挥,他也下令道:“儿郎们,准备冲锋!让他们知道咱们吐蕃骑兵的厉害!!”
……
……
战场北面,攻城之战正打得一片火热;战场东面,两股骑兵即将相撞,一触即发;战场南门,刚刚惨死了大将的吐蕃士兵们带着愤恨与耻辱,与那不到三十人的黑袍刺客小队们死战硬磕,陷入了胶着之中。
与那三面相比,战场的西面却是毫无动静,仅有那漫天的飞沙与逐渐要没入地平线的夕阳。
就在此时,几百个奉命负责四处警卫和查探地形的吐蕃游骑兵们正百无聊赖地四处逛着,忽然发现,那如火球一般的落日余晖处,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敢独自一人向着战场这边走来?
正当他们举弓引箭,警惕地看着那名身影时,却愕然发现,来者竟是一名老头。
虽然那是一个衣着书生白袍的老头,但是那挺得比任何年轻人都要刚直的腰身,却是很容易让人误会这是一个正值盛年的中年男子。若不是在对方靠近后,逐渐清晰的那苍老面容与下巴飘着的三缕雪白长须,说不定他们还以为这是哪位迷路了的书生。
众骑兵面面相觑,最终某个年轻的士兵嗤笑一声,骂了几句土话,大意是这么老的家伙也敢来这里送死之类的,然后拉弓引箭,朝着那老头射出一箭。
老头依旧如闲庭信步一般地向着这边走来,那一箭却不止为何,突然诡异地摔落在地。
那名射了一箭的吐蕃骑兵愣了一下,然后四周响起了嘲笑的声音。接着,又有两名士兵开始拉弓射去,但最终也是和先前那一箭一样,还未去到老头的身边便诡异地软弱无力下去,摔落在地。
这次,众人的神色已没那么轻松了。在顿了一会后,随着某个小将领的命令,数百支箭矢猛然出弓,箭雨带着漫天反射的彩霞朝着那老头落下!
这一次,依然没有伤到那白衣老头的分毫!
无数箭矢密密麻麻地摔落在老头身边。大概是被那声势打扰到了,那老头终于舍得暂时停止了脚步。
大风把他那一身书生袍给吹得猎猎张扬,他沉吟了一下,然后把右手伸向了左侧腰间,抚上了一把剑柄。
如同龙鸣一般的出鞘声回荡在落日之下,一把通体青色,剑光湛然的剑刃呈露在众人面前。
这把剑,叫青莲剑。
老头握着剑,悠然吟道:“天门中断楚江开。”
然后天地之间的光华,猛然被吸入了他手中的那把铁剑之中。
他风轻云淡地挥出了一剑。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自他脚下猛然裂开,甚至延伸至千尺之外的战场之上!而面前那数百游骑兵,更是已被这一剑砍去大半!
一剑,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