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笠翁抱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一块铁盾，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偷瞄着远处战场西面。看到那几乎要刺破苍穹的剑气，他神色虽然惊讶，但却不像其余人那般对那老头惊为天人，而是透着那么一点淡定。
“想不到，这世界居然还有人踏入了剑道那个境界……我还以为除了剑池那个女人外，就没有其他剑道之人了呢。”
叶淘淘神情冷峻地接话说道：“哼，那女人……也算是人吗？”
蓑笠翁想了一下，摇头说道：“不错，她的确不算是人了。”
女孩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虽然停留在李白那一剑震山河的英姿上，但却说着其他的话语：“若果是一百多年前的天宝年间，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圣人又算得了什么？更不要说，那时的剑道集大成者都朝过一手之数了。”
那些年，江湖迎来了一次高手辈出的爆发期，甚至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高手，那时也是出现了五、六个。无数高手如雨后春笋般冒起，曾有人开玩笑说当时的长安是“圣人遍地走，高手多如狗”。单单是十大门派，每一个门派都至少有着数名圣人境界高手坐镇！
此外，不说那些实力深厚的门派，就连无门无派的独行侠都能进入圣人境。其中一名剑道高人，号称屠尽天下伪君子的雪魔王遗风更是一手创立了恶人谷，与各大名门正派分庭抗礼。
但不知是不是应了“盛极必衰”那句古老的谚语，就在那个几乎全名佩刀带剑、武风大盛的年代，却是发生了一件至今让人想起都唏嘘不已的大事……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史思明举兵叛唐。
中原从此烽烟一片，生灵涂炭。即使在经过十数年后平定了叛乱，大唐从此也是元气大伤，再不复当繁华盛世的壮观景象。
而那一代英雄辈出的高手，不管是自发的还是被迫的，都卷入了这一场战乱之中，在这一场灾难之后已所剩无几——天策府二十万骑战死沙场，苍云军镇守的雁门关几度成为一座空城，唐家堡死战至只剩妇孺，万花谷奏起亡者的镇魂曲，五毒圣女以身饲毒把方圆千里化作寸草不生的人间炼狱，满身刀痕的少林大师念着忘生经终于开始大开杀戒……
安禄山举起的那一刀，把整个大唐都绞得七零八落，山河尽破，自此之后，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仿佛失去了灵气一般，再也罕见有修行大成者出世，就连圣人也是寥寥无几……
但今天，李白持剑西来。
沉寂了百年之久的剑道之意，终于再次在人世间出现。
……
……
“这，还是人吗？”站在在沙州城头上的张议潮，神情动容震撼。他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一人可以抵挡千军万马的传说，即使是圣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稍强一点的单位而已，面对数百甚至上千训练有素的兵甲与会指挥的将领，照样没有胜算，最多只能落荒而逃。
虽然在他眼前，小师祖与宣宗两人就联手上演了一出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的大戏，然而张议潮却依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他认为那只是因为吐蕃人一向不善于指挥，而且那些骑兵的素质也比不上天策铁骑，以有心算无心，在两名圣人的偷袭之下死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当李白这么一个挥剑间天崩地裂的妖孽出现后，他一直固守已深的观念终于被打破了。
以一人对数千，对方别说伤得到他了，就连他的衣摆都摸不着。而李白呢，从落日余晖之中出现，现今夕阳尚未落下，整个战场的西侧便已经兵败如山倒，不知道有多少尸体躺在了风沙之中……
他走了一百步；
他杀了一千人。
被剑气劈开的巨大裂隙，如同地狱之口般吞噬着无数尸体与生命。面对着这么一个已不能用世间常理可言的怪物，那些余下的吐蕃人终于崩溃了，所有人都开始惊惶失措地逃逸着，再也没了所谓的军纪。一些将领们试图想要收拢重整那些溃败之师，然而刚一出声便被李白那仿佛无视距离的剑光给割掉了脑袋……
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这支一万大军的败局了。
东门处，马洛刚刚一枪挑下那个吐蕃大将，忽然发现眼前的吐蕃人已不知什么时候已死的死，逃的逃；
南面处，小师祖与残存的不到十五名死士，终于眼前一空，脱出了那重重的包围；
而北面的小城门下，一身血衣的某人也是终于不用再举起剑独守城门……
如同潮水一般，所有的吐蕃人都失魂落魄地溃散而逃。
在城头之上看着这一切的张议潮，缓缓地闭上了眼，沉重地说了一句——
“这仗，没法打了。”
“千军万马避白袍么……尚恐热的这一只军队，算是从此毁了。只是不知以后世人说起这战时，是否会把那人神化为一个传奇呢……”
中年人蹲坐在他的身边的城垛上，忽然说道：“不，他早已是一个传奇了。”
张议潮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谁信林间忘尘客，独来绝塞看明月？”如同自嘲一般，中年人笑了笑，有些苦涩地说道：“我以为他还呆在那个小破庐里继续写着那些诗，却不曾想到他居然又再次踏了出来，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而且，居然还是以这般华丽浓重的方式登场，难道他就不怕被那个东西给发现么？”
“他到底是谁？”张议潮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
中年人却不再多说，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那逐渐没入天际的残阳，忽然没来由地想道——百年不曾出现过的剑道之意再次呈露人世间。难道，这会意味着即将又一次盛世或者乱世的到来吗？
如果，世间再一次……
中年人不敢再想下去了。
掏出怀里的一支布满裂口与刀痕的破旧笛子，他情绪很是复杂。在一旁张议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下，中年人横笛于嘴边，在这片黄昏的战场上幽幽轻轻地吹起了一曲魂殇，仿若徘徊在这战场之上的亡灵镇魂曲——
来来来，看得那白骨峥嵘，狼烟呛人心；
去去去，带着那裹尸马革，身后一黄土。
……
……
宣宗重新藏剑于伞内，然后背着马元贽，与小师祖等人返回了小城门下。
其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当初失声惊呼，然后涕泪直下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人回过神来，也是慌忙跪地，口呼万岁。
宣宗看了看那因拉弓过多而垂着手臂，手指露出森森白骨的士兵，看了看那因受伤过重而不停发出痛苦呻吟的江湖人士，又看了看眼前这一片那比起出发前已少了一大半的稀疏人影……
他极力忍住眼中的泪意，沉声说道：“今天，你们不应跪我，而是要向今天那阵亡的英灵致意。”
说罢，他便在众人的惊喊声与慌乱声中，对着众人……不，应该是说，面朝着这座古城下跪。
众人更加激动和不安了：“陛下！”
马元贽平静地倚在一旁的城墙下，看着那些人对陛下露出的感激崇敬之色，内心满是欣慰。不管陛下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么一来，今天以后，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势力代表无疑会对陛下好感大增。这对于刚刚登基不久还没坐稳的宣宗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演完这一出感人肺腑的跪拜后，宣宗重新站起身来，然后平静面对来自面前那无数人的赞誉与一些独行侠的效忠宣言。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张望了几下，想要寻找某个身影，却发现那个心上人早已匆匆忙忙地向着城门下半坐着的某人跑去……
宣宗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忽然觉得，这天地间那所有的权力，荣誉，财富，都是不值一钱的无用之物。
因为，这些都换不来她的回眸一笑。
无论自己爬得多高，她的眼里都没有自己，只有那个经常挂着轻佻笑容的人。
……
……
我披着一身血衣，半坐在城门的墙脚之下，离歌剑被随意地搁在一边。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沉重，仿佛要进入那无边的黑暗一般。
好累，我好想睡一会啊……
“真儿，你没事吧！真儿，你醒醒啊！”
我浑浑噩噩地，努力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见到小师祖伏在我身前，正梨花带雨地拼命摇着我的身躯。
“小……师祖，别……别摇了……”
察觉到我还有意识后，小师祖大喜过望，连忙呼叫那些大夫：“快！快过来救人啊！”
“不用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我们俩身边冒起。小师祖愣了一下，扭头看去，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李白正倚在墙边，那把在今天不知夺去了多少生命的青莲剑重新被他收入了鞘内，一丝锋芒都没有露出来。他与小师祖的目光相接后，默默地低下了脑袋，有些伤感地说道：“别浪费医药了。”
小师祖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真儿……你不是说过，要娶我的吗？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不守信诺呢……”
我半睁着眼，努力地与那越来与沉重的睡意作抗争，吃力地说道：“没，我没有骗你……”
“你骗人！”小师祖哭得更厉害了。
“没，我真的没骗你……要不，咱们现在就成亲……你愿意吗？”
“我答应你！只要你没事，什么都……”
小师祖正一边哭着一边慌张地拍着我那张昏昏欲睡的脸庞，忽然身体一僵，似乎是察觉到了某些事情。她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把手摸上了我的上衣，狠狠一撕——
一如当初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徒手撕破我衣服的那般霸气。
但是此时的她来不及细想那么多，因为她此时正被眼前的景象给定住了。
我的衣服虽然全是鲜血，然而身上却一处伤口都没有——那些血，都是敌人洒落的。
没等小师祖回过神来，一旁的李白便悠悠地再次出声了：“哎，你这小妮子，就是心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用让他们浪费医药了，反正这小子又没受伤。”
“没，没受伤……？”小师祖失魂落魄一般，直愣愣地摸着我那光滑的胸肌。
“对啊，他只是消耗气力过度而已，休息不好的话，对他以后的修行可是很有影响的，所以我刚刚点了他的睡穴，想要他好好睡一下……哎，丫头，你，你干什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小师祖正寻思着要用李白那视为珍宝的三缕长须来祭剑，却是听到身边的我传来了一阵得意的笑声：“小师祖……你刚刚已经答应了我啊，过几天咱们就回山庄成亲……”
她顿时就僵住了。
“我，我……”
小师祖最后有没有答应我并不清楚，因为此时的我，终于敌不过那沉沉的睡意与困意，呼呼大睡了。
天边的落日终于收回了最后的一抹余晖，夜色重临这片荒芜的大地之上。
小师祖轻轻地把我横抱了起来，如水的眼眸里满是柔情。
“我答应你了啊，傻瓜。”
（第六卷 一剑西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