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全扬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蕴香子酒。盛在那琉璃酒杯中,轻轻晃动,浑如一体紫红宝石,说不出的剔透心醉。
人是佳人,比起寻常女子还要高出一头的高挑娇躯慵懒地裹在淡绿色襦裙里,但是在坐下来时,那单薄绸裙却也是怎么也掩饰不了丰韵大腿与臀部勾勒出的饱满形状。
这个“佳人”就那样单手托腮,撑在矮桌上,神情冷淡地打量着我,眼眸深处却是闪烁着一些好奇与挑剔的光芒。
……
我就这样被叶良辰盯了将近一刻钟,除了一开始的那句“坐下”外,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那种眼神,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了婆婆看媳妇时的眼神。虽然从实际上来说,她是女的,我是男的,而且我的辈分比她还要高得多,可……
这种古怪的感觉是闹哪样?
终于,在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把手中的毛巾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她终于说话了。
“给我倒酒。”
和想象中差不多,这个明明是女人,一蹙一笑却偏偏像个汉子的家伙,嗓音有点偏中性,还带着一些微微的沙哑。
我连忙斟满一杯给她。
“笑一个。”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说点有意思的。”
我神情茫然:“什么?”
“说小段子啊,你不会吗?那些都是牛郎都会的基本技能啊……”
我用力地拧了拧手中的毛巾,然后强忍怒意,“哈哈”说道:“真不好意思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不是牛郎,只是个跑堂的……”
叶良辰无聊地白了我一眼:“切,真无趣……”
要不是因为我答应了小欣和华仔他们绝不搞垮这一次生意,我才懒得来陪你!
“哦,忘记问了,你叫什么?”
我抬头瞥了她一眼,心道老子可是你的师祖的老公耶,你居然还不知道?然后没等我说话,她便又恍然地拍了拍额头:“哦,我记起来了,王真。”
然后她又嘀咕了一下:“真是土的掉渣的名字,不明白师祖她喜欢上你哪一点。”
我去,这也叫土?看来你是没见过李狗蛋张二麻子这类的名字了……咱这叫返璞归真!再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好坏,难道还会影响到他的形象吗?
桌底下,我双手用力地拧着那毛巾,面上却是依然是僵硬的笑容:“呵呵,彼此彼此。”
言下之意,我的名字土,那你良辰的名字又好到哪里去了?要是我跟她说这个名字在一千年后以某种小丑的方式红遍了整个大陆后,不知她又会作何感想?
我已经做好惹怒这货的心里准备了,但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在卸下了那一身庄严冷漠的外衣后,这位神兵阁的主人此时脾气却是没了当日见面时那种油盐不进的冷硬感。对于我的暗讽,她只是洒然一笑,随后轻声道:“在这里,我不叫叶良辰。”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哦,那你叫什么?美景吗?嗯,还是这个名字比较适合女孩子一点……”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直了身子,就那样带着某种奇异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一头雾水:“什么?”
“刚刚的话语,你再重复一下。”
我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她,然后努力回想自己刚刚无意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得罪她了,然而无论我怎么想,似乎都没理由让她如此郑重其事啊……
“对不起,良辰兄……哦不,良辰姐,你大人有大量,刚刚我说错话了还请不要见怪……”
“不是这个!”这婆娘居然直接就那样一脚踩在了板凳上,然后扯着我的衣领狠狠地瞪着我,“给老娘说多一次刚刚的话!”
我靠,这娘们有病吧?
“快说啊!就是刚刚那句‘那你叫什么?美景吗’,还有后面那半句!”
“……”我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本来不想理会这个疯婆娘的,但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却是不由得一震。
看到那双满怀期待甚至有些渴望的眼眸,我没来由地心软了下来。
“好吧,我再重复一遍那句话……‘那你叫什么?美景吗?嗯,还是这个名字比较适合女孩子’……”
“还是这个名字比较适合女孩子……”
“比较适合……”
“……”
叶良辰,不,应该说叶美景,终于松开了我的衣领,重新坐了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那杯蕴香子酒,眼前仿佛闪过那个早已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遇到师父的那一天。
那人就是这样独自坐在扬州某个小摊边,一边喝着酒,一边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道:“知道我是谁不?居然敢偷到我身上,胆子挺肥的嘛!”
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她倔强地闭着小嘴,一脸冷漠:“要杀要剐,随你便!”
那人不以为忤,继续笑问道:“叫什么名字?”
“在下良辰!你最好放我走,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在本地,我有一百种方式……”
“好了好了,唬谁呢?叫良辰是吧?明明只是个小妞,却特意把自己弄出一副假小子的流氓模样。”
良辰身躯一震,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最大秘密被人一眼道破,这令得才只有十三岁的她惊慌失措。
“看来你的日子过得蛮苦啊,要不然也不会特意隐藏自己的性别了……也对,在那种肮脏的角落,男人的身份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掩护,要不然早就被那些混蛋给糟蹋了。”那人说着说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刚刚说你叫良辰,为什么不叫美景,唔,果然还是这个名字比较适合女孩子一点……什么?你不愿意换名字?好吧,那就继续叫良辰算了,不过——”
“从今以后,你就姓叶吧!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家……人?”
“是啊,我准备收你做我第一个徒弟,以后当就是一家人了……唉?等下,你怎么哭了?”
捂着眼睛,眼泪不止,她却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最温暖的话。
……
看着眼前这个又是醉酒又是哭着的女子,我有点不知所措。
也不知这个女人怎么了,明明酒品不行,却偏要喝光了一大壶蕴香子酒。要知道那酒虽然入口甘甜并不如寻常酒那般辛辣,但是后劲却是十足,就算是我这个酒量还算可以的人,第一次喝光半壶后也是有点不胜酒力,晕坨坨的。更不要说叶良辰这个女人了。
不过据后来扶良辰去房间休息的小欣所说,良辰这个婆娘的酒量其实也不是很差的,平常来这里喝个几杯也不会脸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醉得这么离谱而已。
我默默地看着那狼藉一片的饭桌上,她刚刚所趴着的地方淌下的一滩泪水,心里在想,这大概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吧?
……
……
第二天早晨,又是一天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打着呵欠,肩上打着热毛巾,然后随便坐在一张凳子上静待今天客人的来临,但却没想到今天出现的第一个客人却是从身后走来——
噔,噔,噔。
有力而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有些冷清的店子大厅里。我扭头一看,哟,原来是昨晚因为醉酒而留宿在这里的良辰大姐。
“早啊!”
我很热情的朝她打了一声招呼,谁料这个已恢复男儿装扮的良辰却只是斜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一句话都没对我说。
靠,很拽嘛!
一旁的华仔连忙热情地迎上前去,然后叶良辰也不知道对他说了一些什么,耳语几句后便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心,然后在华仔的“慢走,欢迎下次再来~”的恭送声中,熟门熟路地从店子后门离开了。
自始至终,这个和我喝了一晚酒的家伙都没对我打一声招呼。
忽然,华仔捧了一袋碎银走了过来,塞在了我的手中。
“这是……”
我神情茫然地看着他,华仔却暧昧一笑,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你很能干嘛!”
“什么能干?”
“这袋碎银,是叶姑娘打赏给你的小费!”
小、小费?我嘴角微微抽搐,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杀意,背后如芒在刺——
“小费?我没听错吧,真儿,这是谁给你的什么小费呢?”
我僵硬地回过头来,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出关”的小师祖,第一次觉得,“有口难辩”这个成语真他妈的太贴切了!
“娘子,你听我解释……”
我几乎是哭丧着脸,膝盖都快软了。
小师祖神情淡然地朝华仔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洗衣板吗?对,越硬越好……”
……
……
与此同时,扬州西湖外,一舟不起眼的小船随着河流飘入了扬州城的小水道上。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破烂却干净“乞丐服”的家伙盘坐在船头上,脚边还胡乱地滚着几壶晃悠悠的酒壶。没有理会水道两边那些人来人往的异样和嫌弃的目光,这个戴斗笠的家伙也不喝酒,就那样随意抓着一支横笛,吹的也是乱七八糟的刺耳小曲。他随着小舟,在扬州城里穿了不知道多少道小桥后,终于来到了一条明明是在料峭初春却依然百花盛开的街道边上。
一个白衣飘逸的青年独立在水道岸边,正是那个飞天剑蒋无江。在见到这个乞丐模样的家伙到来后,他平静一笑,微微躬身,眼神却是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隐藏极深的快意和得逞。
“欢迎来到花语街,夏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