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个儒服青年刺客血战了一场后,我把他的尸体给背到了后门口处,然后还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剑奴说,就这样放在那里,会有人来替他收尸的。
我没有问她是谁来收尸,也没问为什么她会知道。
如果说前几天被那体内莫名其妙的力量所折磨的剑奴虚弱得像一只可怜的小狗,让我不知觉地把她当成了一只普通的小女孩的话,那么今天她这般冰冷的言辞举动,便再次让我醒悟了过来——
是啊,她毕竟是天道所创造的分身,天生高我们人类一等。在她眼中,我们不过是一群低等的猪狗而已,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也不需有什么罪恶感。这就好像人类对付那些猪羊一般,你见过随便杀掉一头猪,就会有哪个人类为之悲伤内疚么?
她不会,因为她是天道的分身。哪怕她现在已经坠入凡间,被世俗的一丝烟火所沾染,但那植根于她内心深处的对人命的冷漠,依旧没有改变。
我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原本我还以为凭着我和小师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路同行会让她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但却没想到,我们还没来得及改变剑奴,她却开始要改变我了。
这是在把我驯化成一只看门狗的节奏?
我斜躺在小院房屋前的阶梯上,双眼看着那晴朗而清冷的春天,觉得有点累。
一道声音弱弱地在我身后冒起:“你……你流了好多血,要我帮忙止血么?”
扭头一看,是那名叫墨雨的少女。她正皱着眉头,目光在我脖子上还有腰间那些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匆匆扫视而过,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看得出她似乎有点怕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我摇了摇头,然后对她说道:“麻烦你帮我拿点金创药和绷带来就行了……对了,还要一点白酒。”
“酒?”她显得有些不解,心道莫非我想要学关公刮骨疗毒转移疼痛注意力什么的?
“消毒用的。”
墨雨这才明白自己想多了,有些羞赫。
看着她还站在那里发呆走神,我连忙提醒道:“还不快点帮我拿药来?你是要看着我伤口恶化吗?”
“哦哦,马上就给你找来……”墨雨松了口气,然后转身小跑进屋里翻柜子去。我静静地半坐在阶梯上,然后举起离歌剑,借着那阳光的照射,我清晰地看见黝黑色的剑刃上还沾着几抹暗红,这让我越发地沉默和惘然。
当初在沙州城外剑杀了数百名吐蕃骑兵,之所以还没生出那么多的感想,是因为那时是在战场上。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从来都没有手下留情一说。在那里,生命的漠视被放大无数倍。虽然后来我有痛苦过,那最终还是以“并不是每一天都有战争”这个接口来搪塞和安慰自己。
但今天……我却是又要开始杀人了。
而且杀得毫无理由。
自开始练武的那一天起,我便有一个不敢与人说的恐惧藏在内心深处,就连小师祖也只是略微知道我心底里一直有着某种恐惧而已,却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么。
我在怕。
怕我开始练武之后,怕我在这个世界待久之后,我会变成一个冷血的杀人狂魔。
离歌剑黝黑而光亮的剑刃上倒映着我的双眸,斑驳的血迹上一片赤红。那双剑刃上倒映的容貌明明是我自己,但我此时却觉得镜中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你本来就是残忍而冷血的狂魔。”
剑刃上的“我”仿佛如此说道。
“不……”我缓缓闭上眼。
“我不是!!”
哐啷一声,某个瓷瓶打碎的声音落在阶梯上。我重新睁开眼,看向那个左手抱着一团白布条拎着小酒壶,右手却一片空空的墨雨。
她有些惧怕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刚刚的神情……好可怕。”
我深深呼吸了几口,然后勉强扯起一丝勉强的笑容:“药呢?”
墨雨看了看地上那堆碎瓷瓶与白色药粉,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小心弄破了……”然后她邀功似的马上举起左手那一小瓶酒壶,“不过酒我给你找来了!”
我接过那壶酒嗅了一下,哭笑不得:“大小姐,这是米酒……”
墨雨不由得瞪大了双眸,很是无辜:“米酒不也是酒吗?”
“算了,把绷带也给我吧。”我总觉得这货的脑回路总是不和正常人是同一个道上,要是跟她解释清楚为什么白酒可以消毒而米酒,恐怕我的血早就流干了。
虽然明知道米酒没有消毒的功效,但也随便了。我随意把米酒洗清伤口上的泥土与血迹,然后从那些洒落在台阶上的白色药粉抓了一小把洒在上面。
那猛然而来的疼痛感让我忍不住呲起牙来。不过在那疼痛感过后,伤口处的清凉感却又莫名地让人有一种很爽的感觉。
我一边熟稔地包裹着伤口,一边开始向着这个看起来有些缺根弦的少女搭话:“对了,唐二小姐呢?”
墨雨用力拍干净阶梯上的一处空地,然后也跟着坐了下来。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正专心地看着我包扎伤口,听到我的问话后,有点茫然:“唐二小姐?”
“唔……就是那个梳着斜马尾,喜欢穿一身蓝的小美女。”
“哦,你是指她啊,这个我可不清楚。”
“你不是一直和她在房间里的吗?”
墨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晕血,所以刚刚晕倒了,醒来后就没见到她了。”
我嘀咕了一句:“没理由啊……按理说,在我这么受伤的好时机,她应该趁机偷袭我才对啊,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墨雨姑娘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后,脸色古怪:“那人和你有仇?”
我神色平静地点头:“准确来说,是她对我有仇,而且还大着呢,说是杀父之仇也不为过。”
“可是,刚刚你受伤时,她好像也很担心你啊。”
“嗯,如果她受伤的话,我一样也担心。”
“可是,她不是要杀你吗?”
“嗯。”
“……”墨雨姑娘不说话了。回想起先前我见到唐二小姐时的那一幕情景,她觉得以自己的智商真的看不懂。
包裹完身体所有伤口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到这个姑娘还在那神情迷茫地钻牛角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随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之前那个被我杀死的儒服青年刺客……他的目标好像并不是剑奴,而是这个小女孩?
“刚刚那个人……为什么要来刺杀你?”
墨雨没想到我冷不丁问了这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大概……是因为看我长得可爱?”
我好不容易才努力忍住吐槽的冲动,墨雨你这么不要脸你家人知道吗?
不过我也明白之所以她用这么蹩脚的借口来搪塞,大概也是还没对我们很信任吧……不过这小妮子也太天真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剑奴和小师祖早就把她的身世给套得一清二楚了么?只要我想知道,随时去找剑奴或者小师祖问一下便明白了。
我多少有些猜到了剑奴的意图——这个不知是什么背景的墨雨很明显是一个能吸引顶尖高手来刺杀的磁石。剑奴应该是打算以她作为诱饵,然后持续地吸引那些人前来行刺,顺便让我练下手?至于为何要让我练手,这正如我上面所猜测的,大概是要我成为一名合格的看门狗吧?
还是说,以后即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导致连剑奴这么一个世间强者都没信心能面对,而不得不疯狂拉帮手和培养鹰犬?
我没来由地对墨雨生起一丝怜悯和同情,还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同病相怜的情绪——咱们,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大概见我是因她而受伤的,墨雨虽然没有告诉我她的来历,但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对我道了一声谢:“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们能出手帮助我。”
我挥了挥手:“你不要谢,剑奴她安置你跟在我们身边,也是不怀好意的。”
“我知道。”出乎意料地,她神色平静地朝我点头,然后说道:“那个小女孩……她先前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我的作用就是诱饵。反正,要不是你们,我大概这时候已经是死人一个了,所以无论你们是带着善意还是恶意来救我,我都很感激你们。”
随后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而且在你们手中,和在原来的那个地方,都没什么差别。”
我有些讶然地看向她。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天真不经世事的小白兔,也会说出那般淡然得甚至有些淡漠的话语。
这人,看来以前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墨雨察觉我的目光后,忽然皱了皱小眉头,还自觉抱紧双臂稍稍挪远了一点屁股。
她有些嫌弃地对我说道:“不过大叔你别打我的注意,也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会做出小说里那种以身相许那种恶心的桥段。”
才刚刚对她的生出一丝同情瞬间便破灭。我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义正言辞地辩解道:“我可是专一的人,这辈子只会我的娘子一心一意!”
墨雨看我的眼神写满了不相信。
“那刚刚那个唐二小姐呢?”
本已气势斐然的我顿时萎顿了下来,很是心虚。
“好啦好啦,大叔,虽然说我一向很鄙视那些花心人,可是现实情况毕竟有很多妻妾成群的人,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反正你若是想要纳小妾的话,那就光明正大地去做呗,别老是说那些大义凛然的什么只对娘子一个人专心的话,那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很虚伪呐。”
“……纳妾?”
“对啊。”
我沉默了半响后,忽然幽幽说道:“你刚刚也和我娘子接触过了,你觉得,我的娘子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么?”
墨雨姑娘也沉默了。最后她拍了拍我的肩头,叹气一声什么都不说。
我总觉得她好像在同情我似的,真不爽啊……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阶梯上,然后等待。
等待新一轮刺客的到来。
不出半个时辰,果然有了动静。
院子里回荡着笃笃笃的敲门声。我走过去打开后门,只见到一个身穿长衫腰悬秀剑的剑客站在门外。他探了探脑袋,瞥见小院落里坐着阶梯上的墨雨后,一张本来正常的脸顿时变得正气凛然——
“你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打手吧?呔,有本事来我比一场!”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谁啊!”
“我乃江湖号称浔阳一飞剑的……”
嘭!我直接便是反手把门给关上。
“这年头,怎么个个混江湖的都喜欢在称号里带一个飞字……”
被关在外面的剑客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又急又怒,忍不住继续敲门:“喂!开门啊!给我开门!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怕了我是吧?哈哈,我跟你嗦,只要你肯乖乖地交出那个叫墨雨的……”
我已懒得理会在门外叫嚣的那货,因为此时的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小院桂树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肥胖身影。
这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子。
察觉到对方那有些与众不同的气息,我有些凝重地看着他,问道:“刺客?”
一副和气生财模样的胖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目标是?”
他伸出肥嘟嘟的手指指了指我身后不远处台阶上的墨雨。
果然又是一个要来找墨雨麻烦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先前那个儒服青年是不是同一个势力的呢?
然后胖子刺客微笑着自报了家门:“鄙人是隐元会杀手榜第四。”
春风骤停,小院仿佛被时空凝滞了一般。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明明这个胖子还没有做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我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危险和血腥的感觉。
他给我的感觉,并没先前那个不起眼的儒服青年刺客来得强大,但是……却危险得多。
或许他并不会像刚刚那位那般,会冷静,会隐身,会左手刀。
但是他杀过的人,绝对比刚刚那位要多得多。
那股子满身铜臭味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证实了我的猜测。然而出乎胖子意料的是,我在凝重了片刻后,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杀手榜第四……很了不起啊?”
听着我那不屑的嘲讽,胖子刺客笑了。
小院里顿时满是杀气。
……
这次的交战比刚刚那一盘还要快。看着胖子如山般倒塌而下的尸体,我拄着剑重新回到了阶梯上坐着,忽然没来由地怀念起了阿基和杀手老二。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刺客进后门……’
门外的敲门声依旧锲而不舍地响着,直到剑奴出现并把那个胖子的尸体扔到门外后,那名飞什么剑的剑客这才脸色苍白地转身飞速离去。
剑奴看着我那一脸掩盖不住的疲倦,情绪有些复杂地说道:“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吧。”
“哦?”
“明天早上,你将会有一场恶战。”
……
第二天清晨,背着七把刀的少年来到了后院门外。
与此同时,在大河上飘了一整天的一叶扁舟也是终于荡进了扬州城的水路上,小舟后面还跟着一头大熊猫懒散地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