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语街一角的不起眼角落,立着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楼阁。虽说不起眼,在能在这片寸金寸地的大街上占到一小片位置,本身便已经说明了店主的不简单。
不说别的,只要这个店主把手里一些客人们的登记房间记录公诸于众,那么第二天便会有无数的达官贵人或者富商巨贾后院失火——因为店主开的那间店,本来就是供这些上层人员来偷情的钟点房。
不过最近这几天小旅馆却是闭门谢客,偶尔有人好奇想要问一下为什么店主几天都不开门了,但在见到那个如同石狮子一般被拴在大门口的黑白大熊后,已没几人愿意近前。
尤其是好几个路人被暴起的大熊给一巴掌拍飞几丈后。
今天的阳光依旧晴朗,而黑白大熊依旧趴在门口打盹。紧闭的房门里隐隐传来了争吵声,偶尔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得得”声——那是乱飞的飞镖小刀插在门板上的旋律。
店主唐四叔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楼下大厅的一张客座上,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一对大小祖宗——
一个五岁大的女孩与一个十四妙龄少女在互相掐脸,嘴里还在相互骂个不停,这怎么看都是极其怪异的一幕。
妙龄少女是唐二小姐,唐四叔的亲侄女,同时也是整个唐门上下都疼爱无比的千金大小姐,而五岁外表的那个却是真祖宗——唐老太太!如果说唐门还有谁能治得了这个跋扈的娇蛮大小姐,她的父亲唐三郎算半个,而唐老太太则算一个。
唐老太太已经闭关很多年了,除了寥寥几人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老人家早已归西。唐二小姐在六岁那年曾经误闯过唐门后山密室,差一点就死在了无数的机关下,幸好那时唐老太太心生感应,这才把这个隔了好几代的后辈给救了下来并送出密室外。不过人小胆大的二小姐也没忘恩,隔三差五地就往密室里跑,陪那个貌似是自己同龄实则不知大了多少倍的老祖宗聊天。
两位隔着很多辈分的一老一小逐渐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唐老太太甚至还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那般痛爱。唐三郎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女儿最近怎么老是掏出各种精致恐怖的暗器和机关,后来一问才明白原来是老祖宗送给她玩的。唐二小姐没事就端着那曾令无数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千机匣和暴雨梨花针到处晃悠,要是和谁争执,一急了就会示威一般掏出那些超级暗器,然后对方立即就会乖乖服软。
这也是为什么唐二小姐会那么腹黑和嚣张了。要不是因为某人,说不定她以后还会朝着恶人的方向继续进化下去。
“爱情,果然是能令人改变的神奇力量啊……”唐四叔看着那个和老祖宗争执得脸红耳赤的二小姐,不由得暗暗感慨。
“我再一次声明——我还年轻,还不想成亲!所以老家伙你也别急着给我找相亲对象!”唐二小姐揉着那被唐老太太掐红了的小脸,气呼呼地说道。
“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我不就是想在临死之前抱一下曾曾曾孙子而已,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老人家抱憾归西么?”唐老太太在那揉着自己那光滑如藕的小玉臂,一般揉一般还哎呦哎呦地叫着“腰酸背痛”之类的话语。然而二小姐早就看穿了老祖宗的伪装了,冷冷地说道:“遗憾个屁!按照血缘来说,素素不也是你老人家的一个分支后代吗?她可比我大几岁!你老人家想抱孩子的话,怎么不去找她?”
在一旁无辜中枪的唐素素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不,不能!我我还没,做,做好生,生孩子的准备……啊,小,小姐你乱摸什么?”
唐二小姐突然冲到了唐素素的身前,然后狠狠揉着对方那双说话时都颤动不已的巨乳,一边揉一边扭头对唐老太太说道:“你看,素素这胸部,这屁股,可不就是一个能生孩子的旺夫相?你看我,要身材没身材,连胸部都还没发育,所以找男人什么的还是太早了,素素你说是吧?”
唐素素正下意识地想要符合小姐的话,猛然一想貌似刚刚小姐说的是自己来着?于是话到嘴边连忙又改成:“不是!”
唐二小姐不爽,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隔岸观火的唐四叔,却发现对方早已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那个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她耳边又再次响起唐老太太的声音:“总而言之,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一位青年俊杰,他等下就会过来和你见面了。他一表人才,出身虽然贫寒了一点,但咱们家大业大,也不嫌弃这些,主要是,我看得出他对你似乎真的挺有好感的……”
唐二小姐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也没仔细留意到对方的话语,坚决地连连摇头:“不嫁!我绝对不嫁!”
唐老太太试着劝解:“好吧,先不谈婚嫁……但见个面,交个朋友什么的总可以吧?”
唐二小姐依旧猛地摇头:“不见!要是他敢来,我马上就杀死他!”
唐老太太的额头暴起一根青筋:“要是我不让你杀他呢!”
唐二小姐想也不想,决然答道:“那我宁愿自己去死!”
……
正在大门口打盹的大熊猫忽然有些警惕地抬起脑袋,盯着几名来客。然而当它看清来人是谁后,警惕的心情顿时消散一空,然后懒洋洋地伏下脑袋来,理都不理那几人。
来人带着一名少女一名少年还有一名青年准备敲门,但这时却是恰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唐二小姐的喊声——
“那我宁愿自己去死!……”
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来人顿住了脚步。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名青年,更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身上的气色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
心死,莫过于此。
……
“你再说一次看看!”
唐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暴怒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也没见她怎么移动,忽然就来到了唐二小姐的面前。
啪!
唐二小姐那雪白的脸颊边顿时缓缓浮起一个巴掌印。
整个大厅寂静一片。唐素素呆呆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唐二小姐,又看了看那暴怒异常的老祖宗,一时间连劝解的话都忘记说了。
唐二小姐怔怔地摸着自己的有些火辣辣的脸颊,然后用不敢置信地目光看着满脸怒气的唐老太太。
这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第一次巴掌。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某人而受的一巴掌。
但是,那人却并不知道这一切……不,就算他知道了又怎样?他和他的娘子整天卿卿我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自己却是连爱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害了自己的父亲没了一双腿。
自己绝对不能爱上他,因为他已经有妻子了,也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
唐二小姐曾无数次地在夜里捉着被角无声而泣,还幻想过要是他还没成亲,要是他没对自己父亲做出那种事,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去对他告白呢?
可惜,没有如果。
是啊,自己就算最终能抚摸到他脸颊的话,恐怕也是在自己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里之后吧。
委屈,无奈,痛苦……
还有那无法言于人,整个世间仿佛只有自己才能理解自己苦闷的孤独感。
泪水自她的眼角缓缓淌下,把她那日渐消瘦的脸颊映得更加凄清。一句话都不说,她突然就转身就跑,推着门冲了出去。
唐老太太看着这个待若亲女儿的后辈子孙,看着她那倔强而孤单地流着泪往外跑的背影,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像年轻时的自己。
于是她的神情也变得灰暗了起来。
“傻孩子,我都是为你好啊……”
……
吱呀一声,唐二小姐推着大门闷头往外冲出去,却是冷不丁撞到了正在门前的那个人。要是以她以往的性子,在心情如此糟糕的时候被人挡路了,绝对就马上掏出千机匣射对方几下才作罢,至少也得让对方挂点彩。但是今天的她实在没那个心情了,所以只是让开了几步然后便想继续离去。
但是那个身影却又是横移了几步,再次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唐二小姐一阵无名火起。老虎不发威,就当我是好惹的了?她正想掏出自己暴雨梨花针给对方来一下,但手腕还没抬起却是被对方轻轻一按。
她顿时惊愕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一个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啊,外甥女啊,你这么急着去哪里?先等下,舅舅我有点事要和你的……呃,曾曾曾祖母商量。”
唐二小姐蓦然抬起头,然后见到的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庞。
她曾经在某人的婚宴上见过的那个舅舅。
“王荣……舅舅?”
“乖。”王荣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笑吟吟地说道:“来,先进屋里再说。”
唐二小姐神情迷茫地正准备顺从地转身返回屋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对,我连父母老祖宗都不怕,怎么一见到这个舅舅就这么听话?难道……不,我绝对没有把他当作是未来的岳父!
猛地摇了摇头,唐二小姐拼命把那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抛出脑外,然后强自镇定心神,问道:“王荣舅舅,你这次来找老祖宗她有什么事?”
王荣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心急,不是说等进屋再谈吗?”
唐二小姐依旧摇头:“不,我刚刚和老祖宗闹了点矛盾,所以不进去了,有什么事就先在这里告诉我吧。”
“好吧……”王荣也是拿这个外甥女没办法,犹豫一下后,指了指身后的叶君,说道:“今天,我是来给一位后辈提亲的……”
“死了这条心吧!”没等王荣说完,唐二小姐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直接跑远了。
随行而来的疾风少年看着那名少女跑远后,这才回过头来,同情地拍了拍叶君的肩膀以示安慰。
自始至终,从唐二小姐出现到她消失,叶君都没有抬起头来过。
也没有说一句话。
王荣眼神复杂地看着叶君,正想说些什么,叶君却是忽然先开口了:“前辈,我不要紧的。”
顿了一下,他又好像魔怔了一般喃喃重复着:“不要紧的。”
不要紧的……
是啊,反正她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过我。
第一次在成都那间药铺的珠帘前惊鸿一瞥。
然后是在沙洲城外的偶然擦肩而过。
再到藏剑婚宴上,那远远的悄悄注视。
她不知道。
也没有谁知道。
就连最亲的妹妹叶念,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心底里深深地暗恋着那个倩影。
唐二小姐自怨自己的苦楚无人得知,却不知道叶君早已知道了。
然而,他自己的这份注定无疾而终、不为人知的苦楚,又有谁会知道?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缘分,就在叶君失魂落魄地自怨自艾的时候,却不知道此时的大厅里有一双目光通过那被二小姐撞开的大门,正好奇而有些同情地落在他的身上。
一向结巴的唐素素犹豫了半天,终于在对方进门之前,壮着胆子向唐老太太悄声问了一下——
“老祖宗,那个垂头丧气的公子是谁?”
……
……
藏剑西湖畔,叶念正在练剑,而王燕则坐在附近的斜坡上,斜眼瞥着叶念,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念,你最近怎么这么开心?”
香汗淋漓的叶念听到这话后,收剑回势,然后提着怜水剑来到王燕身边坐下。她挽了挽耳鬓旁的青丝,然后很开心地说道:“因为曾经有个瘦瘦的半仙给我哥哥算过命,说他这段时间会有一份情缘。”
王燕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那种骗钱的江湖佬的话你也信?”
“不是啊,燕姐姐,那个人算命真的很准的。”
“比如?”
“比如他能准确说出我们去年会遇到贵人相助,然后命运发生转折——你看,这不就应验了嘛!”
“那只是他蒙中了而已!而且这种话本身就模凌两可,怎么都会蒙对一半。”
见王燕还是不信,叶念有些急了,想了一下又说道:“还,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叶念犹豫了一下,有些脸红地说道:“比如他猜得出我喜欢的人是,是姓王的……”
随后她又语气有些心痛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姓王的那位一生漂离,命运多舛。”
王燕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叶念有些茫然:“燕姐姐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怪瘆人的。”
王燕神情平静地说道:“抱歉,我不搞百合。”
看过王燕几部作品的叶念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又羞又惊:“我不是说你啦!姓王的那个是另有其人!”
王燕平静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道:“那应该指的就是我老哥了吧。”
叶念神情慌乱“你,你怎么知道的?!”
“废话,你一见到我老哥就那副春心蠢动的样子,整个藏剑山庄谁不知道你的心事啊?哦,抱歉,这样说有点不准确,应该说除了叶小小那傻妞外,谁都知道才对。”
叶念突然尖叫一声,然后捂着脸跑开了。王燕看着叶念跑远后,有些促狭的眼神忽然为之一变,透着一股冷静的意味。
“居然能在叶念还没遇到老哥前便能预测到这些事情,看来小念所说的这位还真的有几分神秘啊……不过,后面那两句是什么意思?一生飘离,命运多舛?”
王燕喃喃自语着,忽然随手掏出一本《易经》,目光闪烁:“小李子,你临死前曾对我说过,命运一说虚无缥缈,所以即使你能精通各种八卦玄学之术,最终也是学无一用……可是,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啊,难道这世上真有命运一说?”
无人回答她的自语。
整个湖畔一片平静,只有清风轻轻在吹皱一湖春水。
一只蜻蜓忽然轻轻落在那水面上,把本来随着春风有节奏地扩散着的波纹给绞碎了一小部分。王燕看着那只点水的蜻蜓,眼眸忽然亮了起来。
如果说,命运就是人为和巧合交叉造成的未来,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掺杂一些其他因素进去的话,便也能对这命运造成影响呢?
王燕忽然想起了前几天收到的一则官方消息,说原沙城副守将张议潮已经成功地收复了河西走廊十一州,班师回朝。皇帝陛下大喜之下,不但给他封了几个大城,还给了他一个光荣的“征西大将军”的称号。
这些事情咋看之下似乎和现在的一切并无什么联系,然后与那知识量匮乏的老哥不同,王燕可是有好好上过历史课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史上的张议潮收复河西走廊事件,与现在发生的有着一些不起眼的差异:比如,收复的日期和所需时间不对;又比如,皇帝的奖赏也没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难道说,历史也是可以改变的?
王燕的眼眸越来越亮。
她拍了拍屁股,然后站起身来,把手中的《易经》给轻轻揣入怀内。
这本《易经》和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易经有点不同,因为它里面有着无数的注释和心得语录,包含了李忘生一生以来对玄学的所有心得体会。
那是李忘生临逝前,所留给她的最大财富。
“今天开始,我不写书了。”
王燕看着那粼粼湖面,目光坚决:“我要看书。”
看书,明史。
然后才能改变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