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四年的春天,发生了很多事,有人开始弃笔看书,有人开始离家出走,也有人单刀闯皇城。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对于她们自身来说,却是顺从自心,有意或无意的抉择。
螳臂当车固然可笑,但那份不甘弱小,不甘平凡,不甘沉沦的勇气,却是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芒。
这足以让见过她们光辉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光流逝了很多年以后,她们的声名开始远播四方,人们才愕然发现原来早在很多年以前,那些奇女子便已经开始出现在世人的视野内了,只不过当时的人并没留意到她们,因为那时的主角还不是她们,而是某个与这些女子都有所联系的男子。
大中四年,每当人们回想起这一年时,只会记起两个人——
一个是王真。
还有一个,是张议潮。
现在时间是大中四年元月十三日,距离元宵节还有两天。王真还在与他的妻子叶云依过着难得的温馨日子,即将会遇到的那件大事还没发生,但是张议潮却已经开始进入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十二日,原沙城副节度使张议潮班师回长安。满城百姓尽出,夹道欢迎只携十余骑的节度使大人入长安城。
张议潮在一日看尽长安花后,卸甲入朝,并向当今圣上献上了沙、瓜、伊、肃、鄯、甘、河、西、兰、岷、廓十一州图籍,丢失了多年的河西走廊重回大唐版图。宣宗龙颜大悦,封张议潮为十一州节度使,加授左仆射,还特地赐予了征西大将军的荣耀头衔。
晚上的庆祝宴会散了后,皇帝陛下亲自把张议潮给送出大殿,并对手下的那位大宦宫吩咐道:“元贽啊,你就替朕送一下张将军到他那个新的将军府上休息吧!”
张议潮连忙跪地谢恩,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呵呵,起来吧,张将军,你今晚喝得可不少,连路都有点走不直了,就别弄那么多繁文缛节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待马元贽领着张议潮离开后,宣宗那种一直维持着微笑的神情忽然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冷漠。
“哼,伪装得倒是挺人畜无害的。”
别看今天宣宗对张议潮一副亲热无比的样子,但是在场的只有马元贽才知道,皇帝陛下还深深地警惕着这位征西大将军呢。当初在沙州城外,宣宗遇吐蕃骑兵突袭,张议潮却在城中按兵不动等了很久,就是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裂隙便已早早生成了。
今天张议潮卸甲只身入殿,看似诚意十足,但其实也算是一种无形的示威。张议潮知道宣宗今天是绝不能杀自己的,甚至还得反过来,必须想方设法地保护自己才行!试想一下,若是自己这个大将军才刚刚替朝廷立下千秋功业,转眼间却被皇帝卸磨杀驴,那岂不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就算他是一国之尊,也绝对堵不了那悠悠众口!
此外,唐宣宗也早已通过暗地里的渠道得知,除了张议潮外,还有另外一名副将在统率着那数万浴血征西大军。他不知道那名威望不下于的张议潮的蒙面女副将是谁,但却有一种直觉——相比起野心勃勃的张议潮,那个女子的威胁更大。仿佛她对着自己怀有某种莫名的恨意一般。
如果是在以前,说不定唐宣宗会为此坐卧不安,还会绞尽脑汁地去安排一些后手什么的,但是现在的他可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他已经是一国之尊。
同时也是一人可当千军的圣人高手。
在他看来,无论是不甘于只当一个节度使将军的张议潮,还是那个对自己有着恨意的女副将,宣宗都完全不在乎他们会做什么小动作。
这不止是因为自信。
他静静地看着那片宽广的夜空与广场,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灼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哼,你们只盯着我屁股下的那个龙椅,却不知道,即使坐在龙椅上,还得要向着天空低头。”
挥手随意驱散掉身边的宫女太监以及侍卫,他一个人向着后宫那边走去。
宣宗经过无数嫔妃的门口,却过门不入。他没有理会那一双双躲在门扉窗台后面的期待与渴望的目光,而是就那样径直地朝着后宫的深处继续走去。
华丽尊贵的金色大袍在夜里缓缓飘动,如孤独的锦衣夜行者。
……
四周那些楼宇透出的烛光越来越弱,也越来越冷。在逐渐踏入某个区域后,宣宗转了一圈视野,目光所及之处的楼阁几乎都是空着的,既没有暖人心脾的芬芳,也没有象征着心里寄托的烛光,只有那时断时续的风声呜咽如诉,清冷得没有一丝人气。若不是还有无精打采的太监蹲在附近的小木屋里玩着骰子,说不定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幽冥地府里。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个位于大明宫内不起眼角落里的小区域,便是冷宫。
一个令所有嫔妃宫女都谈之色变的地方。
宣宗没有惊扰那些正在聚精会神地赌钱的太监们,而是越过他们,来到道路尽头处一个冷清而死寂的楼阁门前。一名守门的老太监在朝他微微躬身后便暂时告退,宣宗推门而进,然后径直踏进了那栋冷清萧瑟的楼阁。
一名长发女子正双手抱腿地蹲在大厅一角。在察觉到宣宗到来后,她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倩丽却毫无表情的面容。
“你的伤势如何了?”
若是让那些嫔妃们听到皇上如此关切而温柔的语气,说不定早已激动得昏了过去,然而那女子在听到对方这些问候话语时,却依旧面无表情,平静得让人产生了一种仿佛她是人偶的错觉。
但她可不是人偶,而是一位剑士。
一位来自扶桑的绝世女剑士。
几天前,十数位身手高深的侍卫用性命作为代价,终于成功地将力尽的古古给制服了。就在众人将她五花大绑送到皇帝面前,猜测陛下将会如何对待她时,宣宗却是做出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他居然把古古给松绑了!
不但如此,他还派御医来给古古治伤,还让好几位宫女来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要不是随后他把古古安排在某个冷宫里暂住的话,说不定众人又会胡乱猜测皇帝陛下是不是看上了对方……
古古看着面前这个据说是大唐主人的皇帝陛下,表面上古井无波,心里却是一片迷茫。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如此好心地给她治病,还一点也不防备着她。对方问她伤势好了没有,事实上早在一觉醒来后那些伤势与力气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古古之所以还没立即逃走,一是自己的随身武器被收走了,没了那把武器她的实力便会打上一个折扣,连门口的那个老太监都不一定打得过,更不要说逃出层层守卫的大明宫;二也是因为,宣宗在送她来这个冷宫里暂住时,曾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若想和谢云流见面,就先耐着性子等待一下吧。”
面对宣宗疑是热心的问候,古古一点也不领情地冷冷问道:“你说让我和谢云流师祖见面,他在哪里?”
被如此无礼对待,宣宗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后想到什么事情后,便又再次舒缓了下来。他自顾自地搬了一张椅子坐下,然后说道:“他自然是在皇宫里的。”
古古再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见面?”
“这个,得等一个时机的到来。暂时我还不能告诉给你知道这是什么时机。”
古古在沉默了一会后,又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宣宗似笑非笑地单手撑着头,说:“我为什么非得要杀你?”
“因为我杀了你六名手下,还重伤了其余七名。按理说,你应该会杀我泄愤,或者像野兽一般对我的肉体发泄那些**——当然,如果你真有这种打算,我会在此之前先自行了断。”
宣宗看着这名女子神情平静地说出那些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话语,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当朕是什么?朕可是堂堂大唐之主!你觉得我会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情?那你也太小看朕了。朕的气量,可不是你们那些弹丸之地的人能够揣摩得到的。”
古古怔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你气量再大也罢,但为了那死去的六名手下,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为何没有动手,反而替我治伤?”
“我想,你大概是弄错了一些事情。”宣宗在沉默一会后,缓缓开口:“对于朕来说,整个大唐的人都是朕的,所以他们的性命也是朕的——朕要他们死便死,要他们生便生,几个不足为道的侍卫而已,他们的命运自进入皇宫……不,应该是说,自出生后便已经注定的了,就好像你注定某天要到皇宫来一样。”
古古仔细思考一下后,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果然冷血。”
宣宗漠然说道:“身在高位,不得不如此。”
“你刚刚说我注定会来皇宫?”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谢云流在这里。”宣宗平静说道:“只要他一天还被关在这里,那么他的后辈弟子终会有一天来此救他。区别只是哪个弟子来救,以及哪一天来救而已。”
古古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至于……你问的那个我为什么不杀你的问题,其实有很多理由,比如按照命运的安排,你以后还得担任着某种使命,所以现在还不能死,又比如……”宣宗缓缓站起身来,然后直视着古古,有些淡然,也有些情绪复杂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师姐。”
说罢,宣宗便离开了。古古觉得有些寒冷,不由得抱紧那双饱满的大腿。她微微低着头,下巴抵在膝盖上,却是开始想着一些有关命运的话题。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某个人。
她喃喃自语道:“如果我们的命运真是纠缠在一起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呢?”
夜风清冷,无人回答她的问话。
只有一声轻轻的埋怨缭绕在楼阁间。
“巴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