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五日,凌晨。
当第一缕鞭炮声自城头的土地庙跳动起来后,如同是连锁反应一般,整个扬州城顷刻就淹没在一片炮声笑海之中。
一条由百人撑起的游龙自土地庙处出发,踏着晨光与夜幕交织而成的街道,开始了即将持续一整天的游城庆典。早已期待了一年的小孩们牵着父母的手四处好奇张望,奔走相随,欢笑声与锣鼓声开始消融着初春的寒峭。
但对于江湖人士来说,今天却还是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日子——
风云榜的更新之日。
自风云榜推出后,这已俨然成为了江湖新一代高手的实力风向标,人人皆已可以进榜为荣。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若是能在风云榜上留名,那么便会有无数的名门大派或者势力组织向你抛出橄榄枝。各种丰厚的条件任君挑选,你甚至不用做任何事情,只需挂名在那些势力之下,便能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贡奉与尊敬的目光。
这便是晋入风云榜所能得到的利。
江湖人混江湖,大多数归根到底不过是为名和利两物而已。只要入了风云榜,想要名声?那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以往,若是想在江湖上闯出一个响亮的名号,可得煞费不少苦心。名门正派的弟子还好一点,至少可以通过门派试炼一展光彩,然后慢慢升到门派高职,等熬了多年以后挂职长老以上的等级后,才算是真正地在江湖上有了一点名声。至于其他那些无门无派野路子出身的人,便只能通过去干一些震惊天下的大事才能出名了。
可实际上,哪有那么多的大事会给你展示自己的力量呢?我在闯荡江湖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抱怨说这个世道太平静了,对此我只能无奈苦笑。平静?那些整日在边境上刀口舔血的军人与潜行在血与黑暗之中的杀手,就绝对不会这样认为。
想要出名的法子其实有不少,但大多都比较条件苛刻。一些想出名想疯了的人甚至丧心病狂地去乱杀无辜彰显自己的武力——当然这类的败类往往很快便会成为另一位“江湖豪杰”成名的踏脚石。此外,参加一些比较重大的集会比如名剑大会等,也不失为一个快速成名的好法子。然而就算是名剑大会,这样的机会也是十年才只有一次,若是一个不小心或者运气差,在海选时就被淘汰的话,那便只能等下一个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一入江湖,那便是岁月催啊……
由此可想而知,在消息传递比较落后的古代,想要在江湖上闯出声名,那得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但自从风雨榜面世以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只要上榜,你就不再是淹没在江湖这条浑河里默默无名的小卒,名与利更是唾手可得。这有点类似于科举考试相对于文人的意义——进了,便是鱼跃龙门,不进,便只能继续是咸鱼一条。
于是正月十五公布风云榜的这一天,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所有的江湖人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挤进每一间茶楼里,然后紧张而期待地等待着。按照惯例,一到午时,整个大唐的每一间茶楼里都会出现一名使者前来张榜。
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多,但是位于花语街的一间茶楼里却已是早早地挤满了人。有故作潇洒与友人谈笑风生者,也有沉默地握紧茶杯半天都没动一下的人。
每一个人都紧紧握着心爱的剑柄,刀鞘,枪杆,上面满是他们手心留下的汗迹。
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窗外大街上传来的那些欢声笑语与鞭炮声似乎被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一点都没影响到这里面。此时此刻,这里的每一个人所做的事都只有一样——
那便是等待。
……
蒋无江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干净无比的月白儒服,手摇纸扇,腰间还挂着一颗玉坠,看起来端的是气度不凡。他独自一人坐在茶楼的一角,一边享受着身边少女那仰慕的目光,一边与身边的一位胖子同伴聊着天。
不过他今天显然谈兴不是很浓,每当这个胖子朋友聊起一个话题时,他都是随意答了一两句便不再深谈下去,目光一直在身前的茶杯上流连,仿佛想从中看出一朵花来。胖子在碰了几次软肋后,终于也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不由得打趣道:“蒋公子,看你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莫非是在担心自己的名次?”
那个一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蒋无江的女子顿时变了一下脸色,狠狠地剜了一眼胖子,然后重新看向蒋无江,柔声说道:“蒋公子这些时日修为又精进了不少,排名肯定还会靠前的,怎么可能会担心。”
蒋无江终于舍得将那被早已凉了的茶水举起,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故作自嘲地说道:“雅姑娘你此言差矣。须知江湖上一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更不要说还有很多藏龙卧虎的人潜伏在市井间。说实在的,我这个才区区第二十四名的地位,当初得来的时候是有些诚惶诚恐的,总觉得自己的位置并不是很牢靠呢……”
蒋无江淡淡地说道,虽然声音并不很响亮,然而在这个沉闷的茶楼里,却是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里。
“二十四?是风云榜第二十四吗?”
“他就是飞天剑蒋无江?”
本来有些死气沉沉的茶楼间顿时小小地骚动了一下,一些脸皮厚的江湖油条子更是纷纷站起身来朝着蒋无江遥遥揖拜,蒋无江也是站起身来一个不漏地全部拱手回礼,显得很是八面玲珑。
在众人或谄媚或敬畏或嫉妒的目光混杂下,蒋无江重新坐了下来。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排名靠前的谢语已经死去,而好有几位榜中的高手据说也是于前一段日子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那会不会意味着,自己的排名又能再向前一步呢?
真挚的笑容重新在蒋无江的脸上绽放,他总算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可惜没过几秒,这份好心情转眼间便跌入了谷底。
“哎?原来是你啊!咱们真是有缘啊!”
一个可恶的家伙毫不客气地直接便在蒋无江的对桌面坐了下来,还自来熟地自斟了两杯茶。更令三人不爽的是,这货不打招呼自顾自地便来拼桌就算了,居然还好意思扯着嗓门朝大门那边的方向喊道:“来来来,过来这边,这边有空位呢!”
看着面前这张自己日思夜想都想他去死的可恶脸庞,蒋无江勉励压住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不自主地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念道:
“王!真!”
……
蒋无江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个面容平平的青年,心里却是泛起了波澜。
十天了,距离第一次遇到这货然后发生那些冲突之后,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蒋无江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怨毒地咀咒那个王真。
因为他真的很恨王真。
拜这货所赐,蒋无江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地打了脸丢了面子,随后更是成为了旧主叶良辰的出气筒,被对方一阵辱骂后便踢出了神兵阁,大好的前程差点就毁于一旦。他后来不是没想过要找对方报复,可是联想起那人一剑可挡千骑的传奇事迹,觉得自己找上门去只可能是自取其辱,于是最终只能不甘心地放弃了正面去报复的打算。
此后,他还数次自作奋勇地为隐元会提供对方的藏身之所,更是有意通过某位朋友之口把小师祖的消息漏给夏雷知道,好让他上门去找对方报仇。不得不说,他这一系列的背后小动作,都是很阴险的行为。
最终,牛郎之夜倒塌了,而王真与剑奴似乎也没再露脸过。蒋无江以为自己的借刀杀人计划已然得逞,还曾为此弹冠相庆,很是高兴地地庆祝了一下。
但他没想到,这个该死的家伙今天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蒋无江紧紧地捏着那茶杯,小小的瓷器开始发出噼啪的碎裂声。那名女子与胖同伴都察觉到了蒋无江的不对劲,然而某人却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在口没遮拦地说道:
“啊,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呢,那个……那个什么飞什么剑来着?飞天御剑流?不对,这个可是剑心的成名招式……那个谁,抱歉啊,我的记忆最近有点差,实在是记不起你的外号了。”
蒋无江面色一阵清一阵白的,可是花了很大忍耐力才把后半句“你怎么还没死!”给吞入口中,没公然说出来那些不堪的脏话来。
不过很快地,他就为自己的隐忍而庆幸了。
香风飘动,一名披着狐裘,身姿婀娜的美女向着这边走了过来。所过之处,无数茶客的目光都被她的倩影所吸引,茶楼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无数的咽口水声与茶杯摔落声。
明明长着一付绝世的容颜,这女子却在秀发边上斜挂着一张滑稽的狐狸面具。这让她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艳气质减少了几分,却多出了几丝调皮与可爱。当她带着微笑,娉娉婷婷地朝着这边走来时,蒋无江眼眸一亮,滔天的仇恨暂时被压在了一边。
他在转眼之间便已经酝酿好了台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出声问好,忽然却是冷不丁地听到身边冒出了某人恬不知耻的话语声:“呦西!花花姑娘,来本大爷这边~”
所有人顿时对王真怒目相向。
但是蒋无江却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凭着他多年养成的敏锐直觉,他隐隐有种感觉,似乎那名美女并不是对着自己笑,而是……朝着那个可恶的家伙微笑?
不可能!
但事实往往就是那般残酷……当那女子走近桌边后,那个无赖家伙便一把搂住她的纤腰,笑嘿嘿地说道:“娘子,逛街累了吧?来坐下,休息休息。”
那一瞬间,蒋无江似乎听到了茶楼里响起了无数人的心碎声音。就连他也是忍不住在内心狂呼——
“草,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三更完成……本来以为这一章可以结束这一卷的,看来还得等到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