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歌乱(二)

作者:墨雨成殇 更新时间:2015/12/23 3:11:08 字数:5426

大船随着河流一路而下,直到天微微亮时,某个起身方便的船员偶尔经过走廊,才猛然发现了那几具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间里的尸体。

至于那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早已从船上消失,不知所踪了。

莫然趁着大船穿过一处较浅的河段时,用木盘装着行李,然后跃下大河游到了岸边。既然对方敢选择在船上出手,那么接下来的登陆点很有可能也会埋伏着其他人。莫然并不是如他们所想象中的那般不谙世事,相反地,作为自小便习惯四处游荡赌博的她,已是整个长歌门内最了解江湖底细的老油条了。在小心地把换下来的湿衣服包裹住然后埋掉后,她便动身沿着一条并不明显的小路往天地之间的深处走去。

这是一条渔夫与放牛娃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虽然被荒草所掩,但隐约还能看出有平时还有人经过的痕迹,估计没走多久便能碰到小村或者镇子了。

门派肯定是发现了些什么变故了,而且刚刚从那些想要对自己不利的家伙交谈之中得知,那些变故居然还是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亲弟弟有关的……一想到这里,莫然的脸上那怕再佯装镇定,但步伐也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

“希望那个愚蠢的弟弟可不要做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啊。”

微亮的的晨曦与昏淡的夜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迷雾,莫然走在荒野上,眼眸里满是歉疚与痛惜的复杂心绪。

……

……

那艘莫然先前所乘坐的大船在行驶了一天又一夜后,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抵达了千波湖,因为中途要靠岸报官和派人安放死尸,所以耽搁了些许时间,比预料中的要迟到了两个多时辰。乘客们开始陆续下船,而船工们也是在岸上忙碌了起来。

几束目光在下船的人身上不住扫过,在没发现到预想中的几个身影后,几名伪装成搬运工的人相视一眼,便在某人的授意下上船搜索去。

莫启明与一位身材匀称的长衫青年并肩站在岸上,青年似是察觉到莫启明的焦虑,目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不屑,脸上却是笑道:“莫兄,别急,就算没能成功地从你姐姐身上夺得那件东西,但其他的准备都已经差不多了,区区一个老头而已,想要对付是再容易不过。”

相比起在沙洲那时,莫启明的身体消瘦了一点,但眼中的戾气却又更盛几分。听到身边青年那不以为然的话语后,他摇摇头,语气仍旧显得有些不安:“你……不懂那个老头的厉害。就算真的可以扳倒他,但没那个信物的话,长歌门其他弟子也不会服我的。”

青年忽然说道:“你不是说那老家伙很疼爱你,一直都有把你视为下一任继承者的打算吗?那他怎么又会把最重要的信物交给你姐姐?”

“我怎么知道!”莫启明的脸色顿时发青。看到自己成功地再次撩拨起他的怒火后,长衫青年微微一笑,眼中的嘲讽之色更浓,却是闭嘴不说话了。

没过多久,几名登船找人的手下已经回来汇报。得知船上只有几具无名尸体那个“公子”却是神秘消失后,青年与莫启明顿时便明白计划肯定是失败了,莫然这时候大概便是在回来的半途之中?

一想到那个姐姐即将回来,莫启明的面色便越发地苍白。从小到大,他是谁都不怕,只怕这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他怕掌门白无锋,只是怕对方的实力而已,但却不会怕他那个人,一个总是对他宠溺有加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怕的?但莫然这个姐姐就不一样了,小时候,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白老头子不敢教训自己,但是莫然却一定会。

莫启明已经记不清自小便挨了多少次莫然姐姐的拳头了。

“但是……姐姐,我已经是大人了。”

莫启明心知肚明,一旦自己做出那事的话,姐姐绝对会很生气,但再生气,她也不可能舍得杀了自己的,毕竟自己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莫启明甚至已经想好了,等自己登上掌门位,而姐姐没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事情的话,他不介意给姐姐一个好的归属与职位。

冷眼看着莫启明在那面色阴晴地变换个不停,长衫青年想了一下,又说道:“你最后快一点行事。陆路虽然比不上水路那么快,但也不会差得太远了。我估摸你姐姐若是半途搭乘马车日夜兼程的话,大概明天中午便可赶到。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姐姐赶到,在你面前阻止的话,你还能下得了手吗?”

青年的最后几句话终于打破了莫启明的犹豫。他握紧拳头,那双有些凉薄却抿得紧紧的双唇里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干了!”

青年满意地无声而笑。

……

怀仁斋,风满堂。

白无锋一袭白衣,独自一人盘坐与亭榭之间抚琴,那把因他而闻名江湖的白离剑今天罕见地没有收于剑鞘,而是锋芒毕露地插在一旁的地面上,无声地切割着迎面而过的冷风。

地上散落的樱花更是有着整齐划一的切痕。

每天独自来此地抚琴一曲,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这座怀仁斋建于两百年多年前,期中重修了不知多少次。岁月流金,但怀仁斋却依然平静而坚定地立于湖山秀水之畔,丝毫从没路过疲态。这座颇有历史的建筑,见证过不少传奇人物的事迹与回忆——李白曾在这里写过诗词,醉酒间弹指杀尽前来袭击的刺客;而宰相张九龄也曾在此挑灯夜战,以笔墨之力怀济天下。

作为一个掌门,尤其是一名任何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的勤奋掌门,白无锋每天要处理的各种大大小小事情数不胜数,不过哪怕再忙,他每晚都会抽出一点空隙来此地抚琴一曲,数十年来,风雨不改。这一是为了瞻仰前人,二也是为了清心明智,放松心神。

为了最大化地达到宁静致远的目的,他往常最为喜爱弹奏的曲目不是《高山流水》便是《阳春白雪》。这类曲目旋律优雅,最能舒缓心神,尤其在如他这种琴艺精湛者的手下,更是能焕发出一种飘飘然而不知己所在的意境。

长歌门里有幸能聆听到掌门琴音的人并不多,除去他自己的女儿白玲外,便只有莫然莫启明两姐弟能时常听到他的演奏了。哪怕是他自己的老妻,白无锋也是认为她不懂琴音,而从没在她面前勾过弦。

今夜,依旧是《高山流水》,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古琴,但是白无锋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凝滞而沉闷的琴声如老妪呀呀之语,就连听惯了那美妙琴音的鸟虫也是纷纷远飞,似是不愿再遭受那噪音般的折磨。白无锋眉头深锁,正要弹到曲谱之中那处高潮之时,忽然手指一顿,琴声戛然而止,整个怀仁斋顿时便只剩下了冷风吹开纱帘的轻微声。

两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白无锋盘坐的亭榭前,身上满是夜色的寒意。

“前辈,我还想听多一会呢,怎么就不弹了?”其中一名长衫青年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闷。但白无锋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便不再理会,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名不速之客的身上。

了然,不解,愤怒,苦涩……种种复杂的情绪凝聚在白无锋的眼眸里。他静静地看着莫启明,缓缓问道:“为什么?”

莫启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几天前,我就隐约觉得有一些不对劲了。你一反常态地频繁造访门派里的各个岗位哨点,还积极与各方负责的弟子打交道,我还以为你终于转性了,为此还高兴了好两天……”在莫启明那有些惭愧的脸色下,白无锋的语气骤然变得冷冽,那是一种失望与愤怒的交汇感:“但没想到,你却是为了放狼入屋,勾结外人!”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你视为己出,倾囊相授,更是不惜代价顶着各大长老的反对声让你服下脱灵丹,为的,不过就是想让你出人头地而已!你为什么总是要做出这种让我一再失望的事情!”

莫启明沉默以对。

“你在外面如此闯祸,被人在暗地里骂成混世魔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道!但是我却舍不得骂你啊!我知道你自小失去双亲,天生便隐含着一股怨气,所以你以为那些劣迹斑斑的事情,我都可以把它们当成是你年少气盛的错误。哪怕是你上段时间在沙城那边得罪了藏剑山庄,还被主办方赶出了会场,我都没有怪责你。我真不明白,我如此宽待纵容你,你为什么还是不满?”

莫启明忽然冷笑几声,然后喃喃自语道:“对我好?是啊,对我好……”

他猛然抬起头来,赤红的双眸狠狠地盯着对方,厉声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之所以对我这么好,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那层虚伪的脸皮而已!我父母因你而死,你作为长歌门掌门,当然只能表现出感恩的样子,没错,大家都在说,啊,白无锋对他的故友之子如何如何好,真是我辈道德之楷模啊!对吧,白无锋!我说得对吧!!若是你真的看重我,那为何不早早地把掌门之位传给我,而是把门派信物交给了我姐?若是你真的对我视为己出,那为什么迟迟没有表明态度,让我与白玲成亲?你明知道我很喜欢她的!”

白无锋似是突然被无形的利物所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跌走几步,。他深深地看着那位明明已经养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觉得陌生的“干儿子”,脸上满是悲愤而失望的神情。

“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莫启明顶着对方那凌厉的目光,嘲讽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白无锋沉默,然后重新坐回在那具焦尾琴前。他怔怔地看着古琴,笑容苦涩而疲倦。

“原来,我一直都是错的。”

手指轻轻地抚上琴弦,白无锋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对牛弹琴,就算把这头牛照顾得如何好,它也是永远都不明白那琴声之中的意义。”

“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罢。”

一直平静地站在一片看戏的长衫青年忽然脸色一变,上去踏了半步,把莫启明给挡在了身后。

他没有回头地低喝一声:“快走!”

莫启明还在发愣,但是长衫青年却是开始抖了一下衣袖。

一抹寒光自袖间滑落至他的右手上。

意识到即将发生激战的莫启明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转身死命地跑。但在他的身后,白无锋却开始拨动了一下琴弦。

铮!

四周的树叶与花瓣开始簌簌而落。

正在逃跑的莫启明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附近的几株残荷无风而断的诡异场面,心脏一紧,瞳孔骤然缩小。

一抹鲜血自莫启明的脚腕处猛然迸出,他哀嚎着抱腿摔落在地。

不再是《高山流水》,也不再是《阳春白雪》。

白无锋今夜要奏的,是一曲《十面埋伏》。

……

“长歌门的武学可以大致分为四法——音,曲,影,气。音即琴音、笛音等世间一切皆可发出音律的乐器,而曲便是含有特定规则的乐谱。当乐器与曲谱以和谐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时,其奏出的乐声,便能蕴含着一股玄妙至极的力量。”

正满身冷汗地哀嚎的莫启明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白无锋曾对他和姐姐莫然所说过的话。当时的他只是把这当耳边风,一心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习李白一系所留下的影之剑法,而姐姐莫然在听到那话后,却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时的莫启明对此只是嗤之以鼻,甚至还以为姐姐也是在装模作样而已。音乐就是音乐,难道听一听还能伤人杀人了?世间那么多人乐声,又没听说过有谁会被音乐给弄伤的。他甚至还指着一块巨石,要求过白无锋给他们演示一下何为“音的力量”,结果白老爷子却是以“乐本是高雅之事不能随意用于兵戈”而给拒绝了。

于是莫启明一直认为,音能伤人,不过是白无锋在故弄玄虚的说法而已。

直到今天。当他抱着那血流不止的脚踝在哀嚎之际,也是不由得生起了几分惊惧与震撼——这音,居然真的能够杀人伤敌!

琴音铮铮,空气中满是无形的剑气。落英,残叶,枯荷,晚风……一切有形或者无形的事物,仿佛都要被割裂开来。这让原本不屑于音律的莫启明再次生出一股怨恨来——如此厉害的绝学,为何不早点尽授于我?

然而他似乎却忘记了,当年,便是自己亲手拒绝掉这份本应得到的馈赠。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自把莫启明的足部给伤了一下后,那些剑气便不再向着他而去,而是在附近的地面与石栏上不住地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隙。长衫青年的衣袍早已被割得一片狼藉,就连手中握着的短剑也是出现了不少缺口——那都是他用来挡开那些朝着要害而来的剑气所留下的痕迹。然而奇怪的是,他的情况明明看上去很为狼狈,甚至用全面下风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青年的神情却依旧平静。

当白无锋弹到曲谱的半途,正准备用手指捻下那根琴弦,奏响全曲最高潮的那一道音符之际,长衫青年忽然说了一句话:

“噤声。”

整个世界房间在一瞬间便没了声音。

满庭剑气,刹那消失。

还没奏出最高调的那根琴弦崩然而断,然后弹打在白无锋的掌心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殷虹血迹。

白无锋愕然地盯着那名神秘青年,竟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

长衫青年没有理会白无锋那震惊的目光,而是自顾自地看着手中的短剑,有些明悟地自言自语:“原来溟老大派我来这里的用意便是这个,啧。亏得我先前还以为以我这种垃圾能力,在那怪物成堆的组织里面会是垫底的呢。”

是啊,在那里,有一拔刀便必然会无视空间与时间而伤人的天才少年,有能随时随地消失、总是不被人所注意的恐怖刺客,还有枪法如神却总是喜欢戴着一张滑稽面具的男子。长衫青年一直觉得,自己这种能突然消声的古怪能力在战斗中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或者只能用来给话痨的对手添堵,让对方难受一下而已。但他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会以音律作为武器的高手。

这简直就是天生被自己所克制的功法。

长衫青年笑了笑,然后握紧手中的短剑朝着白无锋径直走去。别看对方只有被断弦伤了一道血口,似乎没什么大碍,但青年却是明白这只是他在故作镇定而已。以音律伤人,靠的是什么?当然是气,但这也是有条件的,若是不能完全弹完一曲,中途被人打断的话,体内的那些气血便会转瞬间崩溃消散,短时间内再也难以凝聚得起来。

也就是说,当下的白无锋,已暂时不能发出任何剑气了。

长衫青年没仔细研究过那些所谓的“气”,但他明白“气”对于这个世界的武者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不仅如此,气血倒涌,带来的可不止一个负面后果,说不定,此时的白无锋体内那些气穴与脉道早已被乱窜的气给划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了。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长衫青年来到颓然倒地的白无锋面前,迎着对方那怨愤而不甘的眼神,平静说道:“但没办法,你们这些人,在我眼中不过就是一堆数据与经验而已,强如你这样的人,也不过是送经验送装备的BOSS,就算我用取巧的法子赢了你,那也是正常的。你若恨,就恨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莫名其妙地把我们那些异世之人给扯进来吧。”

“错的并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扑哧一声,短剑扎下。

一代掌门白无锋,就此陨落。

长衫青年抽出那把染红了剑刃的短剑,然后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那名神情僵木的莫启明,神情漠然:“莫公子,恭喜你成为长歌门第十四代掌门了。”

(不知不觉写到3点了……这时候应该不会有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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