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然站在湖畔,远眺着那一片平静的千波湖,好看的柳叶眉深深皱起。
她这两天不分昼夜地坐车赶了回来,然后在城外便下车,慢慢地沿着山脚缓缓向着那入境处走去。长歌门所在的千波湖四面环山,仅有几处可以通往外界。而其中最为宽大的那处便是最南端的大路了。
但是莫然这次却是挑选了一道人流不是很多的东侧小径进入千波湖。
千波湖依山傍水,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或者半岛在上面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气候宜人。长歌门虽然名义上是掌管这片地带的大势力,但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长歌门弟子的,也有不少闲人雅士因为喜爱千波湖那浓郁的文化氛围而选择在此定居。除此之外,也有仆役,摊贩,游客等各种外人往来其中。在随数名平民经过入口时,那四名守卫弟子扫了一眼众人,发觉没什么异样后便挥挥手让他们同行。
稍加打扮伪装成一个普通书生的莫然回头瞥了一眼那四人,眼中的凝重越加浓厚。按理来说,这条小径并没多少人走,平常最多也就有一两名弟子来看守而已,今天却是有四人之多。而更令她有些不安的是,四人之中居然还有一名生脸孔。
莫然记忆力超群,从小就对长歌门里的所有弟子,甚至仆役的脸容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很确定那个陌生脸孔的绝不是千波湖本地人。
这份不安感随着她的逐渐深入而变得愈加浓厚。
挽音阁,一处经常可以听到天籁般乐声的风雅之处,今天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乐声,只有那半死不活的虫鸣鸟叫,沉寂得仿佛一片了无生气的坟墓。莫然驻足在围墙外,沉思片刻,然后走向了下一处。
徽山书院,这里是读书人的场所,同时也是整个千波湖往日最为热闹的地方。
但现在这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就连人声都听不到半分。
空气中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一丝血腥味,四周一片沉寂。
右手轻轻从徽山书院那门前的石碑上抚过,莫然看着那处紧闭的书院大门,沉默了很久很久。
风声,涛声,鸟虫声。
还有那时不时响一声的钟声。
但是,唯独没有读书声。
她想起来白无锋叔叔以前曾对她说过的话——“书院是读书人的地方,也是代表着长歌门的脊梁。如果哪一天这里再也听不到读书声,看不到一个站着的读书人的话,那么我们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莫然忽然察觉到脸上的皮肤有些冰凉。她微微抬起头来,眯着眼,这才发现天上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湿意,她重新看向那紧闭着的书院大门,然后走过去,推门。
门纹丝不动。
莫然顿了一下,然后似是要把这一路来所蓄养起来的怒意发泄出来一般,用力地再推了一下!
嘭!
门内的横木条顿时断裂为两半,莫然带着微寒的风雨踏了进去。
穿过那空无一人的书舍,她径直朝着书院的后院走去。她知道这里有一个大钟,还有一名守院人,自她有记忆起,那名守院人便已经在这个大钟附近居住下来,专门替书院打扫以及敲钟。
早课,午休,晚课,一天三次,那名枯瘦的老人不知道在书院里敲了多少年的钟,雷打不动。
现在明明不是早课和午休的时分,但是莫然却已经听了不下于三次的钟声。带着不解与莫名的愤怒,她来打了那个大钟所在的小院里,正好见到守院老人敲响了第四声钟声的场面。
“杨叔,你怎么乱敲钟?其他人呢?我怎么都没见——”莫然的话语才说到一半便顿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老人手中抱着的骨灰盅,一霎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老人敲的,是丧钟。
丧钟为谁而鸣?
目光越过守院人,莫然见到他身后那间屋子里,还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无数骨灰盅,在迷蒙的雨雾中沉寂而萧瑟。
老人漠然地注视着莫然,忽然指着她,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扯起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扭曲神情——
“死了!哈,都死了!!”
啪嗒一声,莫然手中的油纸伞摔落在地,脸色苍白如死人。
终究,还是来迟了。
……
……
在莫启明的清扫行动中,除去那十数位反对派的弟子,其余死得最多的,竟然是徽山书院的读书人。
徽山书院里的读书人并不全部是长歌门弟子,甚至可以说,长歌门弟子在里面所占的部分不足三成。里面的学子有很大部分都是自全大唐各处地方慕名而来的文化人。无论他们原本的身份是书生,是官员,是商人,还是农夫,也无论他们的年龄是多少岁,只要进了这个书院,他们便是书院的学子。徽山书院有着极其优良的学习氛围,其书阁也是全大唐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在这里,你能随处可见因为沉浸于书籍里而忘形不知时间的呆子,也能见到引经据典而相互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学子。长歌门从建立之初,便一直承担着替书院遮风挡雨的责任,每年都不知道走出多少个优秀的学者。
那一晚,因为人手不足,也因为徽山书院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长歌门的,更因为书院里都是一些毫无威胁之力的书呆子,所以莫启明并没把注意力放在这边,而是让所有的人手都去清除其他地方的反对力量。
尚在校舍里的学子们暂时逃过了一劫。
当莫启明顺理成章地当上掌门后,经手下提示,才得知原来想正式当上掌门,除了那代表着门派信物的白玉笛外,他还得要请徽山书院的院长给他写一封昭告书,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长歌门的新一任掌门。
但是莫启明没想到,当他亲自找上门去,自认为诚意十足地邀请对方写昭告书时,院长却是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当场大骂他是畜生不如的渣滓。莫启明大怒之下,一剑砍死了院长,然后冷着脸,驱赶了全书院的读书人聚集起来,就在院长那未凉的尸体前,命令下一位来写。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副院长同样拒绝了他,然后破口大骂,当场被杀。
接下是教习,学员……
四十余名读书人,竟无一人肯站在他这一边,全都拒绝了他。
所有人看向莫启明的眼神都是轻蔑而漠然。
面对那些眼神,莫启明微微颤抖着,想起了很多很不好的回忆。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怒火,举起的剑刃狠狠地指向这些读书人——
“都给老子杀了!”
……
……
听着老人那压抑着怒火的控诉,莫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站不稳身子。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性格并不是那么好,但她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恶劣到这种地步!弑师,篡位,杀同门,还杀无辜的人……这样累累的罪名,已不能简单地用残忍、恶劣等词语来形容了,说是千夫所指也不为过。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屋里密密麻麻地码放着的尚未下葬的骨灰盅,竟不知如何是好。
杀了他?
这对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或许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慰藉了。但是,自己真的下得了手吗?那可是自己的亲弟弟,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啊!她曾经在父母的坟墓前发过誓,这辈子都会好好地照顾弟弟,决不让他受半点委屈。为此,她从小便很注意培养弟弟,尤其注重于性格方面。只是,当她年纪轻轻地便表现出卓绝的习武天分后,弟弟却一直因为资质平庸,导致本来板上钉钉的让莫启明接任掌门位置的决定产生了松动,一些人开始认为,或许让莫然来当掌门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为了弟弟,莫然开始不惜自污名声,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还常年不在门派里逗留。她知道白无锋掌门一直对自己两姐弟很好,所以很放心地把弟弟完全交由给了白掌门来照顾,自己却是从十二岁起便一直在江湖上飘荡,只有偶然才会回来与弟弟见面。
但她却不知道,在没了自己的约束后,靠着掌门的宠溺,这个小少爷开始变得无法无天起来。犯错无人敢骂他,而掌门也不舍得责问他,莫启明的性子便越发地偏激和狂妄起来。
然后在某个神秘组织的诱导下,莫启明最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一味地宠爱与放任,只会让那种子朝着扭曲的方向成长,永远都成不了参天大树。”
一道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子门外的雨檐下。一旁的守院人吓了一小跳,仔细看去,才发现来的是一位老人。只不过他那挺直的腰杆子,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只是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
莫然闻声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容,先是一怔,随后震惊,最后迷惘。
她问:“但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
那个高大的身影反问道:“这你不该问我。”
“那问谁?”
“问你的剑。”
莫然看了一眼自己腰间斜插的白玉笛,说道:“我没有剑。”
“有的。”那个人的目光在白玉笛上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只是你一直不愿拔出剑,露出那原本的锋芒而已。”
莫然沉默。
那人继续说道:“我前些日子重新入世,有找过当任掌门白无锋聊过。这小子虽然资质差了点,但好在性格中平中正,也不算辱没了长歌门。只不过,他看人、教人的水平,显然要差得多。明明有你这么一个良玉在前,他怎么会想到让那个垃圾来接任掌门?”
莫然涩声道:“那是因为我曾跪求过白叔叔,恳求他好好栽培启明……”
“这就是你们栽培出来的好掌门?”毫不留情的嗤笑打断了莫然的话语,她的脸色越发地显得苍白。
“若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与退缩,让一个垃圾生出了本不该有的野心,长歌门,又何止于此?”
莫然脸色惨白地坐在那里。
不知多了多久后,她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谢谢前辈指点。”
莫然沉默地重新站起身来,然后如同握剑一般握着那根白玉笛,走进了屋外的凄风冷雨之中。
那人注视着莫然离开后,转过头来,朝着神情茫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守院人微微低头。
“很抱歉,长歌门对不起徽山书院所有的读书人。”
守院人留意到他那身白衫上一滴雨水都没有沾到,不由得有些走神——他既没带伞,外面还飘着雨,他是怎么到来的?
一缕清风拂过。
在守院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下,那人就如同是出现时那般突然,又再诡异地从原地消失了。
守院人怔怔地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整个小院只余下了一缕袅袅的清风。
……
下一刻,李白便袖着清风,出现在了大厅门前。
正坐在掌门宝座上的莫启明如同见鬼了一般盯着那个不请自来的白衣,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而神秘的长衫青年则神情凝重地把手伸向袖里的短剑剑柄。
李白先是看了看那个神情紧张的莫启明,又扫视了一下那些在因迫于莫启明淫威而不得不跪伏在宝座前的长歌门弟子。
他神情冷漠地说道:“看来,你们都忘记,何为长歌门的脊梁了。”
在场的所有弟子认出来者的身份后,羞愤难当,纷纷低头,呐呐而不敢言。
长衫青年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守候在大厅里的江湖打手们纷纷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小型劲弩,咿咿呀呀的弓弦紧绷着,如野兽的磨牙声。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这些百步之内力可以穿透铁甲的弩箭是用来对付那些厉害的长老所设的备用手段。但在前几天的清洗当中,由于事情发展得太过顺利,从而导致这样的凶器根本还没用得上场。
长衫青年的眼中闪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传奇?终究不过时凡体之躯而已,我倒要看下你怎么应付!”
李白没有看那些奴颜婢膝地跪伏在地的长歌弟子,也没有看那些箭在弦上的江湖打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脸色苍白的莫启明身上,然后开始缓缓地走过去。
他的右手早已握着那把三寸青锋,左手却是拎着从腰间解下的酒葫芦。
每走一步,他便喝一口酒。
脚步越来越虚浮。
但他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当他踏入距离莫启明所在的宝座不足三丈之处时,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机关,所有举着劲弩的江湖打手差不多是同时地扣下了手中的扳机。
大厅里霎时间满是箭矢呼啸而过的破空声,如咆哮的风雪。
然后接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极其怪异的一幕——那些犀利无匹的箭矢在进入李白附近的空间后,骤然一滞,然后似是被无形的阻力所隔,开始无限地放慢了速度。
不仅如此,那些箭矢就连方向都变得歪歪斜斜的,一个个扭曲得如同醉酒了的醉汉。李白看都没有看,继续走着。哪怕有箭矢撞到他前进的路上,也是软弱无比地掉落在地,一点威力都没有。
李白又喝了一口酒。
他手中的青莲剑只是微微颤了一下。
这十余名江湖打手便捂着流血的脖子,瞪着双眼倒地而亡。
长衫青年神情骤然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握着短剑的右手护在自己的身前。然后他看见那竖在身前的短剑剑刃外端开始出现裂口。
笔直无比的裂口接着蔓延到了他的手臂上。
痛苦地惊叫一声,长衫青年捂着流血不止的断臂,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地朝着大厅后门逃走。
李白并没有理会那名逃走了的青年。他一直在注视着莫启明,那眼眸的平静与漠然,竟让莫启明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度恐惧之心。
“你……你……你想要干什么!”
浑身酒气的李白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问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听说,你自小就不喜欢读书?”
莫启明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白又接着说道:“今天,本座来给你开一场考试,考试内容为《论语》。我说出上句,你就给本座三秒之内答出下一句。”
“答错一句,砍一剑。”
没等莫启明反应过来,他便吐着酒气先开口了:“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答,下一句是什么?”
神色惊慌的莫启明这才反应了过来,眼珠紧张地乱转着,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是……”
“三秒已过。”李白神情冷漠地看着他,手中的青锋剑再次发出轻微的一声颤鸣,“答案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莫启明在怔了几秒后,这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左臂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切掉,正汩汩地不住流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他开始惊恐而绝望地尖叫了起来。
然而李白的声音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下一个问题——好仁者无以尚之,答,下一句。”
莫启明终于崩溃。
他绝望地嚎叫一声,然后想要转身逃跑,但还没走出一步便被李白一剑削断了脚筋。
“考试还没完,你想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