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波湖的烟尘才刚刚平静没几天,大唐便迎来了大中四年的第一个十五。
元月十五,元宵节,小师祖在一夜之内消失无踪。
而新一届风云榜榜首的王真也是于第二天离开了扬州,不知所踪。
按照他走前留下的话语,藏剑山庄并没花费人力去找他,而是在叶卿有条不紊的带领下,逐渐归于平静。
平静并不代表着沉寂。
不知不觉,已到元月月底,距离王真与小师祖消失已过了半月之久。春风暖和了几分,而西湖畔的青青绿意也是增添了不少。藏剑山庄的弟子们修行的修行,铸剑的铸剑,虽然此时的藏剑山庄还没有恢复往日的那股繁荣景象,但看着那些年轻弟子脸上焕发的精神气貌,无论是谁都明白,只要继续这般锐意进取下去,藏剑山庄迟早会有一天重回江湖超一流门派的地位。
铸剑炉没日没夜地冒着火炉排放出来的烟尘,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鼓风机呼呼的拉箱声与滚烫的剑胚插入冷水之中发出的滋滋声相融在一起,如同是一曲热烈而动听的合奏乐。
钱师弟在接受过小师祖的亲自指导后,有所感悟,已然成为了藏剑山庄最为优秀的铸剑师,更是兼任了铸剑炉的负责人主职位。这几天,他整日整夜地呆在铸剑庐里指导着那些弟子和雇佣来的打铁工,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要不是有弟子体贴地按时把清水与干粮塞到他的手上甚至嘴里,说不定钱师弟早就倒下了。
没办法,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因为先前剑奴强夺了上千名与会宾客的佩剑,为了声名,藏剑山庄不得不吞下了这个闷亏,开始埋头打造武器当作给那些人的赔偿。当然,这不是说对方要什么就得赔什么的,藏剑山庄的人也不是傻子,要是对方丢失的是普通的铁剑,却要他们赔偿一把龙炎封寒出来的话,谁会同意啊!
最终还是寄居在庄内的王燕出了个注意,让那些丢剑人登名造册,来历不明的,一概不理会,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按照其名气大小分别赔偿不同品质的剑。
名册确定下来后,叶卿亲自拿来给钱师弟。钱师弟捏着那份名单,真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要赔偿的兵器总量并不多,总共是八百四十八把剑,而且清一色都是剑刃,像刀啊长枪啊九节鞭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武器是一个都无,这对于他们量产化地打造是相当有利的。而忧的,则是那些剑刃的质量,按照神兵阁的评级制度来区分的话,那长长的一叠清单,居然都是要求乙等以上品质的!
其中更是有着数十把注明必须得为甲等偏下或者甲等品质的名单!
甲等是什么水平?像当初钱师弟倾注心血花费两年时间锻造的霜断与恨水,便是甲等兵器。要知道这两把剑在万马市场上可是能卖到五万两一把的!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要知道以剑奴的眼光,普通的垃圾剑怎么可能进得了她的法眼?再加上那天逗留在庄内的很多客人都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高手所用之剑,自然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这个数目其实也是颇为符合实际的。
不过合理归合理,钱师弟在第一次接到这个名单时,也是险些把血给吐出来。
他当场就毫不客气地对叶卿说道:“叶卿师叔,你这是要让藏剑山庄破产?”
叶卿无奈苦笑:“虽然说要求是乙等……实际上并不用那么苛刻,随便打造一点比丙等烧好一点的,然后说成是乙等偏下的就好了,反正那大部分家伙都还没有能看出其中分别的眼光。”
钱师弟又问:“那甲等的呢?这个能不能也糊弄一下,用乙等偏上的来顶数?”
“这个还真不行。”叶卿的眉头深锁如秋,叹息道:“这五十三份名单,都是那些背景比较深的大门派大势力的人,就算不是,也是名震一方的独行高手,现在的藏剑山庄可得罪不起这些人。”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钱师弟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就算我刚刚所说的那般能用丙等充作乙等,乙等充作甲等,也是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如果给我们五年时间,或许可以完成的了,但若是只有短短半年的话……恕我直言,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我当然明白……算了,你先开始做吧,我已经雇佣一百多位毕竟有经验的打铁匠来了,这些人虽然不懂铸剑,但起个火,鼓个风,顺便帮忙捶打一下,还是可以用得上场的。对了,现在山庄里还有多少位会铸剑术的弟子?”
钱师弟伸出了两个手指,苦笑道;“不足二十人。顺带一提,其中有十三个是才刚刚入行没多久的菜鸟。”
叶卿头疼地揉了揉眉头:“还是太缺人才啊……”
两人相视一眼,满脸苦涩无奈。
半响后,钱师弟继续转身过去督造铸剑工作,而叶卿则带着沉重的步法离开了铸剑庐。
时间已至二月初,位置在西湖一带的藏剑山庄早已春暖柳绿,四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叶卿缓缓漫步于西湖畔,两鬓的长发已开始出现了斑白的痕迹。
“明明去年还没有白发的……”叶卿瞥见那一根随风而散的长发之中夹杂的数根白发,有些自嘲地说道:“花开花籍,果然还是春易老么?”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念起了小师祖来。
对他来说,小师祖是亦师亦母的存在,她二十岁那年收了才不到十岁的叶卿为徒,这也是她收的第三个徒弟。叶卿因为年幼便没了双亲,自小起便在江湖的最底层打滚,所以虽然那是他才十岁,但却已是性格冷酷的早熟儿童。对于那时收留他的小师祖,叶卿是带着审视与警惕的目光的,他认为世上并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恩惠。
但是小师祖随后的温柔却是完全打消了他内心的冷酷,他面上的冷漠也是逐渐融化成平静的笑容。叶卿很感激小师祖,要是没有小师祖,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藏剑圣人叶卿。那怕前段时间在剑冢里被剑奴重伤,他也是毫无怨言,因为那是小师祖的身躯。
同样地,他知道小师祖的不辞而别肯定是有着她的理由,所以对于那些敢对小师祖出言不逊的家伙,他都是毫不留情地惩罚了。
就连前几天郭巧儿在他身边抱怨了一下,不小心说了一句“小师祖怎么这么任性”,叶卿的脸当场就冷了下来,好几天都没理会那个可怜兮兮的姑娘。
叶卿有点羡慕王真,羡慕他能不顾一切地抛弃所有东西,全力去追寻小师祖的踪迹。他何尝不想这般做?只是复兴藏剑山庄的沉重担子还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本来挺直的腰杆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慢慢弯下来,疲累无比。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的,而山庄里的担子,也总得有人来扛。叶卿暗暗决定,等下次小师祖重新归来之时,他一点要还给她一个欣欣向荣的藏剑山庄!
“小师祖,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
……
在位于洛道的一处低矮的山坡边上,有着一处小山寨。但从那些破落的建筑与屋里厚厚的灰尘看来,这里貌似已被人抛弃了很长时间了,整个山寨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一丝人影。
但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一位客人。
她随意把一把重剑插在空地上,然后看着其中一处破落的房屋,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记得,以前曾来过这里。
黑风寨。
明明是春天,但这里的风却显得有些萧瑟。微寒的春风轻轻撩过她的秀发,把女孩身上的君子短袍给吹得轻轻飘扬,如绽开的黄牡丹。
把手从那柄插在地上的重剑剑柄上松开,女孩轻轻推开那早已吱呀作响的破旧大门,然后踏入里面。
这是一间规模一般的卧室,但对于附近那些低矮的草屋或者木屋来说,却已经算得上是华丽了。地板上堆积的尘土随着女孩那小巧的靴底而微微扬起,她缓缓来到房间中央的那个桌子边上,手指在桌缘处轻轻一刮,弹起了一缕记忆。
那时候,身中奇毒,智商只有不到七岁的她被一个奇怪的家伙“请”来了这个房间里吃饭,那个家伙还当着只有不到十岁外貌幼小的她说了很多肉麻的话,最后甚至拍着胸口说此生一定要娶她。
那个家伙就是当今的大唐皇帝殿下,唐宣宗。那时候的他还不叫皇上,只有一个被人嘲笑的白痴亲王的称呼。
小师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唏嘘的神情:“谁又能想到,你现在已非吴下阿蒙了呢?”
然后她又沉默了下来。
因为说到那时候事情的话,有一个人,就免不了会被她想起。
是他把她救出了藏剑山庄。
是他不远千里地带着她前往纯阳求医。
也是他为了求李忘生出手医治,而不惜跃下华山深渊替对方寻找那遗失的秘籍。
种种事情仿若昨日的画面,一一重放在她的眼前。
都已经经过这么多天了,小师祖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的说。
为什么现在又想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