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茶,紧了紧斜绑在身上带着剑鞘的布条,少年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茶楼。他随着人流向着街头方向涌去,然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写着“比武招亲报名点”的长旗上。
今天是三月初二,距离三月初三还有一天,这也意味着这将会是最后一天可以报名了,于是这条临时报名点之一的大街便越显得拥挤。少年艰难地挤在人群之中,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挪动着。百无聊赖之下,他竖起耳朵听着四周那些家伙的闲聊,结果那些人话题里的内容十有八九都是有关那个杨自若女儿的事情。
“我以前见过她,就在百花园里远远地一瞥,当时就差点惊为天人了,那小身段,啧啧……”
“怎样?她长得美吗?”
“美!怎么不美?按我说,若是能江湖能出多一个除了风云榜之外的其他榜单,比如胭脂榜什么的,她绝对可以排得上号!”
“这个你想多了,你当真正的黄花闺秀都喜欢出来抛头露面吗?先不说这些,若是真出了胭脂榜,那么皇宫里那些三千佳丽,起码都得有大半部分上榜的话?不上?那就是讽刺咱们当今皇帝陛下没艳福了呗,但要是排上榜去……你敢对皇后妃子们的姿色指手画脚?就算是隐元会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吧?一个闹不好那可就是欺君的大罪!”
“难怪,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出一个胭脂榜呢,敢情是还有这样的缘由。”
“对了,别扯离题啊,你刚刚说你见过杨家大小姐,说她美,谁不知道她美啊,可到底是美在哪里?”
先前夸夸其谈的那位仁兄想了一下,最终是神色凝重地说道:“沉鱼落雁,都无法用语言来形态她的美。”
“扯!”众人纷纷抛出了鄙视的目光。
然后又一道有些青稚的声音冒起:“再美不还是那般?丰臀,细腰,三寸金莲,然后脸蛋艳若桃花,柳眉撩人什么的……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众人回过头来,发现说这话的是那个看上去才不到十六岁的少年,纷纷大笑,笑声间满是善意与调侃:“少年郎,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陈词滥调?也太不识风花雪月了吧。”
另一人也笑道:“若是如你这般说法,那你干嘛又来参加比武啊?”
少年说道:“当然是为了杨自若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
半响,才有人忍不住说道:“呃……少年郎,你的口味真的很重,真的……”
少年面有愠色,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喊道:“喂,你报不报名啊?不报的话赶紧让开啊!”
他这才发现前面已是那个竖着旗子的临时报名点。连忙上前两步,少年露出那还略显青涩的笑容说道:“我要报名,我的名字是……”
……
……
三叶镖局里,四十来岁外貌的杨自若正稳坐大厅主位上,两侧的客座上坐满了前来拜访的高手,但却只有坐在最前面的那名身披道袍的青年能与杨自若相谈甚欢,其他人只是在一旁倾听他们之间的交谈,个别人甚至还露出了赔笑的神情。这些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附近几个州城上也算是可以说得上话的高手好汉。如果是在平时的话,每一位有着类似地位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可以得到杨自若的热情接待,但是今天他们显然不是主角。
这名吸引了全部人注意力的青年一袭蓝白相交的纯阳宫道袍,整齐梳起的发髻映衬着他那张端正无比的脸容,虽然普通,却别有一番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不过就算他长得再丑,想必在座的其他人也不会介意,因为对方的那身蓝皮,代表的可就是天底下第一门派纯阳宫啊!
安州距离纯阳宫大概只离着五六百里,但因为纯阳宫向来都是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对于附近那些来巴结的小门小派基本就没这么理会过,更不会掺杂进去那些江湖之中的各种事情,所以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人热面贴着冷屁股去巴结奉承纯阳宫了。杨自若刚刚建立镖局时,当然也曾亲自登山前去拜访过纯阳宫,结果却是连山门都没进去,因为当时的守门弟子听到他的来意后,用很奇怪的神情看着他,还说道:“你建立镖局就建啊,关我们纯阳宫什么事?”
于是他最终只得灰溜溜地带着那些重金原路而回。自此之后,每逢有什么联谊集会,他也没再自作多情地去邀请人家纯阳宫。
但杨自若没想到,这一届的赏花会,纯阳宫居然会派人前来拜访了,这着实让他大喜过望。在高兴之余,他也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纯阳派人来的话,他就不必多此一举举办什么比武招亲了。经过刚刚的一番交谈,杨自若很是欣喜地得知这位道长尚未婚娶,如果对方能看上自家那个顽皮闺女的话,想必会是一桩美事。
别觉得奇怪,纯阳宫虽为道教,却并不禁止男女婚娶。男女之间的爱情在他们看来是符合天地之道的,要不然人类又怎么繁衍后代?
杨自若虽然有心,但无奈招亲之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另想他法。
在与众人的见面会结束后,一身玄黑金边长袍的杨自若带着一些心事,忽然想去闺女那边见一见她。对于比武招亲一事,其实也是他不得已做出的举动。他家里那个丫头自小性子就野,而且与传闻所说的那种温柔娴静的美女形象有一些出入,曾经私下相过的几次亲,要不是女儿那泼辣性格吓坏对方,要不就是因为女儿眼界太高,从而失败过无数次。眼看女儿年龄越来越大,那个女儿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杨自若急了,与她争执的语气也是越来越重。
最后双方各让一步,所以这才有了今年在赏花大会上举行比武招亲一事。
当然,比武一事,其实就和当初的扬州招亲那般,并不会分高下的,只要最终能入围十名之内,之后的事情,便是看他女儿的意愿了,哪个顺眼就嫁给那个呗!
当杨自若带着那些烦恼缓缓来到了女儿闺房小院时,却被逗留在小院里的侍女告知,大小姐早已溜出镖局出去玩了。
杨自若气得一砸门槛:“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
……
夜幕尚未降临,安州城里依旧一片喧闹。少年郎在成功地报完名后,怀揣着那仅剩的十两路费四处寻找客栈,但却悲剧地发现整个安州城早已人满为患。别说空房间了,哪怕是街头巷尾的空地都有着江湖莽夫铺开草席霸占着。那些过惯了苦日子,只是来看热闹的最底层江湖人士并不介意露宿街头,但是少年却很介意。
毕竟才初涉江湖的他,内心还是有着某种自尊与高傲的情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他可不想自己被别人看低。
犹豫再三后,少年终于是咬牙从那十两路费里抠出七两交给了某个小青楼的皮条客,这个过程让他很是心疼——毕竟七两已经可以买一把不错的铁剑了。那个皮条客在收了银子后,这才勉强答应让少年从后门进来,睡在简陋的柴房里。
青楼里一片歌舞升平,悦耳而柔媚的丝竹声透过那薄薄的屏风飘到后院上,正准备踏入柴房的少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然后抬头看向那灯火通明的华丽楼阁。
楼阁上隐约可见无数曼妙的身影,露天的楼廊上更是坐着好几名乐师在弹琴唱丝。由于这些乐师地位较低,甚至连青楼女子都不如,所以他们只能呆在寒冷的露天楼廊上卖力演奏,而少年郎也得以看得分明。那些乐师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但多数还是姿容平平的女子,其中尤以半老徐娘居多。
少年曾听他师父说过,这些青楼乐师,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以前在青楼里卖身的,只是人老珠黄后,显然很难再得到客人的青睐,但让她们去干体力活的话,又显得浪费,于是便只能成为青楼乐师了。一想到这里面所蕴含的各种辛酸,本来还想驻足听多一会乐声的少年顿时便没了兴致。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当少年即将收回视线之际,他忽然瞥见了安静地坐在一角弹琵琶的那个女子。
之所以会留意到那名女子,是因为对方也正在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带着有些好奇的目光远远瞥着站在楼阁后院里的那名少年。
两人的目光在夜里相接,却没有擦起什么火花,夜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少年有些失望,因为那名弹琵琶的女子容貌平平,虽然不老,但似乎也已经有二十多岁,这在古代便已经算是少妇的阶段了。他本来还幻想自己会有一番小说里的那些巧遇佳人的桥段,但现在看来,似乎是多想了。
——这倒也是,要是长得漂亮的话,早就去房间里陪着客人,哪里还会沦落到在角落卖艺?
无独有偶,那名二十岁的女子在打量了一下楼下的少年后,眼眸也是闪过一丝失望。
她还期待自己能碰上一名剑客,最好还是那些看着落魄,但却英俊潇洒的青年。可惜少年那还留着一丝青稚的脸容出卖了他的年龄,瞧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嘛,不难看,但也不帅,最多只能算得上是眉清目秀的合格程度而已。
背着一把普通铁剑的少年在她的眼中,更像是那些因为向往江湖而任性地出来胡乱闯荡的笨蛋。
——这倒也是,若是年少有为的话,哪里还会沦落到要借宿青楼柴房?
于是短短的一截目光相接后,两人便各自撇开了视线。
吱呀一声,少年推开柴房木门,然后在身前扇了一下灰尘,皱着还浅淡的小剑眉打量一下四周。
柴房很是简陋,面积也小,如果让人躺下的话,恐怕还不够三个人躺的,更不要说里面还胡乱地堆着很多木柴霸占了大部分空间。
“算了,有得睡就行了,还好这里没有漏风。”
少年嘟囔着,然后随便收拾一下那些乱堆的木柴给自己腾出空间。柴房里面还有着一些干茅草,少年用这些东西临时搭了一个简陋的床铺,厚厚的衣服往身上一裹,在这春寒未消的夜晚里倒也算舒适,至少想必起那些睡大街的粗汉们来说要好得多了。
枕着手臂,躺下草堆上,少年明亮的眼眸注视着房子正上方的肮脏天花板,内心却是想了很多东西——有师父的,有这一路而来他所打败的那些对手的,有今天白天偶然见到的那个背着棺材的怪人,还有报名时,那些人话中所说的那个美若天仙的杨家大小姐。
少年虽然才刚刚十六,但也不是那种迷糊单纯的笨蛋了,对于男女懵懂之事,他虽然装作不在意,但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感兴趣的,要不然今天也不会留心那些人聊着的有关杨家大小姐的美貌的话题了。
不过,感兴趣归感兴趣,少年的目的,自始至终依然还是那一个——打败杨自若,在武道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报名比武招亲,只是不得而而为之的举动。少年当然也想直接上门去找杨自若比试,可惜人家根本就不鸟他。如果此次他能在比武招亲上暂露头角的话,想必也有机会可以向杨自若正式提出挑战了吧?
轻轻搂紧怀中的古旧剑鞘,不知为何,少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刚刚那个偶然一瞥的弹琵琶女子。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有些异样。
然后此时他躺下慢慢回想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女人,似乎很享受弹琵琶这种事情。
其他的乐师,要不就是眼眉带愁,要不就是平静漠然,只有这位琵琶女子却是饱含着喜爱的心情来演奏的,这也是少年刚刚为何觉得她在那群人中有些违和的原因。
少年并不讨厌这样的人,能够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就算他们地位再低,少年都不会看低他们。
就好像他自己那样。他喜欢剑,所以便练剑,所以便不断地背着那把破旧的铁剑,一路一路地挑战着无数高手。
他和那些挑战过的无数高手并无仇怨,而杨自若更是连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有什么仇隙了。
他只是喜欢用剑,享受自己变强的过程,仅此而已。
青楼,少年,乐师,铁剑,还有琵琶声。
这便是少年今夜所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