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坐在黑色棺材上面的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在他附近那几名捂着伤口倒在地上的镖局打手,却说明了对方并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他们进楼。
一片沉闷的气氛之中,人群逐渐分开,一名锦衣老者缓缓来到怪人不远处的身前。而刚刚负责带人进楼却被阻的小领队一见老者出现,连忙凑了上去,对他说明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听着手下的汇报,锦衣老者的眉头微微蹙起——看不见的伤害?莫非是暗器?
锦衣老者哼了一声,却并不是很在意。众所周知,暗器之术最为厉害为唐门,但唐门可从没听说有谁带着一大具棺材,还打扮得跟乞丐似的家伙。
人多势众,向来都是能让人壮胆的优势。锦衣老者没打算跟对方废话,手指一屈,得到暗示的五名打手便同时挥舞着明晃晃的三尖柳叶刀朝着那名怪人袭去。
三尖柳叶刀,乃杨自若以柳叶刀为基础而改造出来的一种新型武器。刀刃与普通的刀刃并无差异,但是刀尖却是一分为三,不但保留了挥劈的爽利感,还可以让刀法多了几种直刺与倒钩的技法,在对战时很能占便宜。此外,即使是五人围攻,也不是一窝蜂地胡乱上的。杨自若真不愧为风云榜二十九的高手,除了自身武学深不可测外,还研发出了一种多人配合的刀阵——
连柳拂。
首先冲过去的那名镖局子弟竖刀于身前,只要一踏入目标三尺范围内,那垂直挥下的刀光便能把坚硬的石块一劈为二。但这只是第一击而已。当第一刀劈下的同时,便会有两名同伴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地横刀掠出,把对方正前方的闪避路线给完全封死。
但这还只是开头而已。若领首之人第一击没成功的话,他便会立即让开位置,以便第四名的刀锋接着挥出,再到第五位,第六位……
就如同是拂柳的春风,无处不在,刀刀连绵,故名连柳拂。
这种刀阵并不善于群战,却极其适合围攻独行高手,自创建的那一天起,便不知有多少想要劫镖的独行大盗都死于此刀阵之下!
在无数火光的映射下,忽明忽亮的刀刃就如同是雪花一般,以一种奇异的去势把那个怪人给卷入了刀风里面——
嘶……
夜空中忽然响起微不可闻的一丝颤鸣,像是夜晚在耳边扰眠的蚊子嗡嗡声,又似是清风拨动绿叶的莎莎响。
一抹细小的黑影自怪人座下的黑棺窜出,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游蛇一般穿过了五人。当那抹黑影穿过五人后再次没入夜色之中时,这五个家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右手腕出突然一阵酸麻,手指更是再也抓不稳手中的刀柄,接连松开了刀然后落地,刀刃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五人脸色惨白地连忙转身跑回,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左手紧紧地握住了他们的右手腕,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渗落。
看着这些下属们右手腕上出现的一道笔直而又深深的划痕,锦衣老者皱眉凝思,随后让人带走五名受伤的手下离开。若不尽快给他们止血包扎,想必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了。
“看出是什么暗器了吗?”锦衣老人神情凝重地注视着那名依旧无动于衷的怪人,朝站在身旁的一位青年问道。这个青年修为一般,却因为天生有着超强的视力而备受镖局重视。有次杨自若练刀,站在一片专注观察的他甚至能清晰无比地看见杨自若用刀锋劈过树叶时,那薄如蝉翼的横截面显露出来的全过程!
“那……不是暗器!”
“不是暗器?那是什么?”锦衣老人察觉到青年的语气有些奇怪,扭头一看,却是看到青年的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在犹豫了一会下,青年这才有些犹豫地说道:“应该是一把短剑?”
“什么叫应该?”锦衣老者很不满青年的说法,瞪了对方一眼后,决定不再多想。无论是暗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应该都是只能见不得光的小手段而已,只要人一多,蜂拥而上,什么暗器都得失效!
想到这里,锦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喊道:“给我一起上!”
因为怪人刚刚展露出来的诡异实力而显得有些沉寂的大街再次沸腾了起来。在无数刀光与火把的涌动下,位于风口浪尖的怪人终于不再坐着了,而是缓缓站了起来。
啪啦一声,他轻轻踹开了棺材板的盖面,然后随意从中抽了一把寒光四溢的细剑出来。握在手中犹豫了一下,怪人只喃喃说了句“做得太过火也不好……”,然后便又把细剑扔回了棺材板里面,换了另一把钝而无锋的宽剑握在手上。
转身,挥剑。
就只是那随意的一剑。
既没有讲究力量,也没有讲究速度,更没有讲究角度,就只是随手挥赶苍蝇所做出的一个普通动作而已。
然后所有人举着的火把上,那烈烈燃烧的火舌不约而同地骤然向后一歪,然后熄灭。
凄厉的狂风声回荡在沉寂的大街上!
一阵无形的剑气以那剑尖为中心,呈扇形一般飞掠而去,甚至扩散到了好几条街道外!无数的刀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摄,纷纷自它们原本的主人手中脱落,然后乒乒乓乓地洒落一地,倒映着天上的银辉如同一片片大块的雪。而那些人更是被狂风吹着倒飞而去,双脚悬空,直至撞到了潇湘楼正对面的那些紧闭的房屋门板上时才咚的一声缓缓滑落。
狼狈地重新爬起身来的锦衣老者看着那名怪人,还有零零散散地洒在他身前地面上的无数柳叶刀,先是惊疑,随后想起了总镖头曾说过的某种境界,不由得带着敬畏惊恐的语气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哪方圣人?”
听到老者的问话后,正重新收剑于棺材里的怪人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只说了一句话:
“滚。”
然后他们就滚了,连那些柳叶刀都来不及收走。
看着不到片刻便再次空无一人的大街,王真似乎有些意外:“说滚就滚,这群人还真听话啊?”
摇摇头,他重新用铁链把棺材绑好,然后便让它留在原地,而自己则走进了潇湘楼里去。
以往一片莺声燕语热闹非凡的潇湘楼今天冷清异常,那些召妓的客人与小姐们早已收到风声,不知跑去哪里藏着了,偌大的一个青楼里只有坐在一角的两个身影还在那喝酒,说话,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残灯一盏,杯酒一壶,还有一大一小两名男人。少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桌前的杯中酒上,然而他的耳畔却是不停地重复着青楼老板刚刚对他说过的话语。
原来,云露姐……就是那位传闻中美若天仙的杨家大小姐。
原来,自己今天的一路轮空,都是她故意做的手脚。
少年的情绪很是复杂,既有一种缘分天成的喜悦,又有一种被人当成是小孩的不满,更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云露她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似乎在她才刚刚懂事的那年便已经走了。她的父亲是一名有着雄心壮志的汉子,很快就从丧妻的痛苦之中恢复了过来,并将那些沉痛与悲伤转化为自身前进的力量,每天练武不止,对于镖局的事情更是无论大小都亲力亲为……只是,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在他事业里后,那在另一方面便会有些欠缺了。这些年,云露过得真的很寂寞。”
轻轻抚过搁在桌上的那具崭新的琵琶,友叔又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感慨神色:“她十岁那年,突然跑来对我说想要学弹琵琶,我一开始对此并不是很明白,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母亲当年也是青楼里面的一个相貌平平的歌妓。我不知道云露这个小女孩是哪里得知她母亲的过往,但当时的我,看着这么年幼的女孩对你露出的那种真诚而渴望的眼神时,却是怎么也无法拒绝得了……”
“嗯。”一个突兀的赞同声从那名坐在不远处独自喝酒的怪人身上传来。青楼老板在愣了一会后,朝怪人举杯致敬一下,随后便又继续与小白聊着。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说来你可能不信,当年的杨自若,其实也是和现在的你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年郎而已。”
“那时的他,还不是名动江湖的总镖头;那时的她,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歌妓;而那时的我,更是青楼里一个跑腿拉皮条的小厮而已。”
“云露的母亲长得很普通,但是她的眼睛却很亮,比黑夜中的夜明珠还要明亮。这足以让当时的杨自若倾心不已。说来也巧,你知道么,前几晚你所住的那个柴房,其实就是当初杨自若的‘秘密福地’呢。”
“秘密福地?”小白疑惑地重复了一下。
“呵呵。”中年老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由得轻抿一口酒水,微微勾起笑意:“那时候的杨自若只是一名普通的镖局小厮,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来听曲儿。但为了能看云露母亲一眼,听一听那琵琶声,他开始勾搭上了我,先是和我称兄道弟,然后在我的帮助下,天天从后院溜进后院,躲在柴房里面偷听小曲。偶尔夜晚没有月色,他还能壮着胆子走出柴房偷看一眼那个倚在楼廊外弹琵琶,他所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小白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烫。
友叔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的,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很想当年的他。”
在过了一会后,他问:“听你的意思,杨自若他似乎并不太想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们这些江湖游侠?这是为何?”
友叔沉默半响,然后说道:“因为他很讨厌你们这些年少轻狂,却又没有任何势力庇护的年轻人。”
没等小白再问,他便萧瑟地叹息道:“那时候的杨自若,无背景也无实力,却因为年轻而得罪到了一个贵人,然后导致了妻子的死亡。虽然他后来成了总镖头后,立即亲手报了仇,但这依旧不能让他的妻子复活。”
“他恨自己年少轻狂。”
“他更恨那时候的毫无背景毫无实力的自己。”
“所以他绝不会答应让女儿嫁给你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却只靠着运气便闯入了决赛的少年。”
小白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在乎自己是否有资格去娶云露,因为他本身就有那个实力。
他只是怕,如果自己真的要娶云露的话,未必真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自己这种终身倾心于剑的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死在对手的剑下,就算不死,也极有可能像当年的杨自若那般,惹上无数的麻烦,然后祸及妻儿。
小白虽然单纯,但也明白,很多时候,仅靠着手中的一把剑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我该怎么选择?”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把把所有的锋芒都藏于鞘内的剑,一向坚定不移的眼眸中出现了迷惘的神色。
然后他听到了一直坐在那边的怪人前辈喃喃自语般说了这么句话——
“如果手中没有剑,我就无法保护你;如果手中握着剑,我就无法抱着你。”
那名中年老板先是一怔,随后朝那怪人抚掌赞道:“这话真是精辟……”
“精辟个屁!”怪人前辈狠狠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看向小白:“你个白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如果喜欢她,那就勇敢地去上她啊!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去XX,那还有什么资格说喜欢她?”
砰的一声,青楼老板手中酒杯摔倒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名粗俗的家伙。小白剑眉一皱,却是想到了什么,缓缓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白忽然说道:“前辈,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可以报官吗?”
王真一僵,然后打个哈哈:“比喻而已,你可以把XX换成为‘娶’字,就……”
“前辈,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少年紧了紧手中的剑,然后平静说道:“这把剑是我的。”
王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然后?”
小白的目光移向了桌上的那具琵琶:“她……也是我的。”
“所以呢?”
“既然都是我的,”小白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我当然要去把她给抢回来。”
……
翌日。
天晴气朗,万里无云。
经过数日的花期以及连续几天无人打理,百花园里那些娇艳若滴的花卉们已凋谢了大半,但远远看上去依旧一片明黄,那是因为在稀疏而光秃的枝叶间,又挤出了不少平平无奇的小黄花。这些小黄花在荒山野径都是随手可见的普通杂草,自然也勾不起那些来此的江湖人的兴趣。不过就算是珍惜的名贵花卉,想必在场的这些人也没想去多看一眼了,因为他们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放在那个擂台之上的十六名身影。
昨天晋入决赛的总共是十七人,除去因未知原因而尚未出现的少年小白外,刚刚好剩下十六名年轻俊杰选手。
虽然作为锦衣老者传来的那个神秘高手的消息让杨自若心神不宁了一整晚,但是眼看吉时已到,那名背景普通的少年仍没出现在场上后,他终于还是松了口气。
与那来历不明的少年不同,这十六名选手可都是出自名门打牌,要不就是有着深厚背景的将门子弟。就算女儿最终没选择那位纯阳宫的子虚道长,那剩余的十五名选手,杨自若也是觉得勉强可以接受了。
想到这里,脸色阴沉了一阵天的杨自若终于舍得扯出了一丝笑容,然后朝身边的下属示意:“吉时已到,可以开始……”
“且慢。”
一道不平不淡的声音仿佛自心底响起一般,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这个声音。每个人都神情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出那个说话之人,站在主台上的杨自若却是脸色铁青地狠狠注视着远处那一白一黑两个身影。
黑的那个,自然便是王真,而白的那个,则是刚刚换了一整套干净白衫的少年小白。看着身前与那擂台之间还隔着那么多人,第一次换上新衣服的小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前辈,我们怎么过去?”
王真瞥了他一眼,然后从棺材里抽出一把剑,示意道:“站在上面。”
“啊?”
“我说,站在上面。”
在王真再三重复下,小白这才反应过来,神情惊讶:“这样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后,王真抓着那把载着小白的剑,然后像扔飞矛那般,狠狠地往远处的大擂台上一扔——
天空回荡着剑啸破空的凄厉声!
在无数人震惊的目光下,白衣少年背负铁剑,脚踩飞剑,潇洒无比地破空而来,那飞剑掠过之处,所有的残花名卉更是如被秋风扫落了一般纷纷跌落枝头,露出了它们先前所遮掩住的那一簇簇明黄普通的小黄花。
看着那一簇簇朴素的小黄花在剑风之中摇摆不停却仍然没有凋谢,暂时完成了自己任务的王真满意大笑: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在一片震撼惊疑的目光之中,飞剑斜插在地板之上,而小白则背着铁剑轻轻跳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那十六名选手。
想起前辈先前交代的话,小白神情平静地说道:“不用比了,我赶时间,你们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