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帝国,主城克伦威尔,夜。
这座有超过两百年的古老建筑,虽然几经翻新,但王宫的历史气息却随着任职官员们的不断更替而显得越发深厚。
但此刻,这里却被无边的雾气给笼罩住了,明显不合时节的浓雾,将王宫外围的用魔力驱动的灯源——利可给尽数遮掩了,因此,就算有商人偶然地路过这座建在山岭上的城堡,他们也完全看不见任何城堡的细节。
雾气似乎以王宫为中点,向着周围不断地发散开来,虽然城市边缘的雾气要淡了许多,但能见度依然不高。
“时间……看来是差不多了呢。”
华丽的寝宫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看了看几乎没有嘈杂的机械声的时钟,随着钟摆来来回回,时针指向了九点那个位置。
“唉,看来我终究是难逃一劫了吗?”
她撩开了遮住眼睛的淡紫色长发,愣愣地盯着那不再随着时间移动的秒针。
或许是时计已经坏了吧,或许是它在宣告着少女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吧。
接着,她的视线聚集在了自己书桌上的一个发着蓝色光芒的小盒子。
长舒了一口气后,她取下了自己头上的皇冠,将它放在了那个小盒子的旁边。
——在您面前,我的身份永远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也许出乎意料的并不怎么怕死吧……”她神色凝重地拿起了那个小盒子,掌心传来的阵阵温暖让她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现在的不堪境遇:“算了吧,那都无所谓了,我今天或许是要死在这里,但是,赌上我皇女的荣耀,即使我豁出性命……”
少女拉动了盒子的插销,将里面那发着光的物件给拿了出来,那是一块洁净的长方形银色翻盖小镜,正反两面都印有只有一等一级别的大师才能雕刻出来的复杂花纹。
她将光滑的手指触上小镜侧边的凹槽内,缓缓向内注入魔力。
“啪”的一声,小镜被打开了。
她静静地抱着腿坐到了椅子上,她低下头,望着里面的两块一尘不染的镜面,叹了口气。
“我也不会让你被夺走的!”
“呵呵,虽然您正在被软禁,但我还是只能说,真不愧是皇女呢。”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涌入了她的耳朵,声音有些慵懒,但她知道来者绝非善茬。
她快速地合上小镜,跑到了自己寝室的门口,拼命地拍打着房间的大门。
“喂!喂!来人啊!有人入侵王……”
伴随着男人那从门的另一面传来的“呋呋呋”的笑声后,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随即瞳孔有些涣散地看着从门缝流进室内的血液。
还未等到她接受现实,巨大的轰鸣声便携带着大量的气浪将她往后拍打而去,勉强稳住身形后,面前迎来的,不仅有被狂风席卷的一片狼藉,还有几乎等同于地狱般的画面。
黑发男子面带玩味,僵硬的面部肌肉牵动着脸上一个藤蔓状的纹身,挤出了一个完全说不上是开心的微笑,有些消瘦的右手扛着巨大的黑色镰刀,宽松的风衣也无法遮盖住他病态的瘦弱身体,而他左手上提着的,却是平日里为自己送饭菜的卫兵的——
“被囚禁的皇女,希斯提亚·拉斯·瓦缇妮,您知道吗,人刚流出的血,可是无比温热的哦?呋呋呋呋,居然一点也不粘稠,很有趣吧?”
他很随意地将左手提着的东西甩了过来,它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希斯的脚尖处。
“呐,我们来玩踢球吧呋呋呋,看,我可是知道这些人对您做过的那些不人道的事的哦?您非常记恨他们限制了您的自由对吧?早就想杀了他们了吧?所以说啊,帮您杀了您厌恶的人的我,是不是比起他们来说,要更有人情味呢?来,嘻嘻嘻嘻,往我这踢啊呋呋呋呋。”
他很享受地将下巴高高地抬起,然后将满是血迹的手指伸进嘴中,舔食着余温尚存的血滴。
啊啊,真是疯了。我的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国家……果然已经腐朽了,而且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而是很久以前……
她低下头盯着脚尖的头颅,与之四目相对,她似乎领略到了卫兵先生死前的那种绝望,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露出卫兵那样惊恐的表情。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妙,要是这事发生在一年前,她可能早就跪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哭泣了,就像是个正常的女孩那样。
因为我努力过了,尝试过了,所以我知道,我救不了拉斯帝国。
说不定,我的心早就随着这个国家一起坏掉了。
“喂,刺客,现在的我是什么表情?给我说说看?”
“嗯,我看看喔……”
男人将镰刀用身子架住后,双手做出了相框的姿势,然后闭上了一只眼,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希斯。
下一秒,相框中的希斯却突然消失了,就连刺客本人,也都只能看见希斯行动末的虚影。
“您还真是过分呢,明明我只是帮您做了您一直想做的事情吧。”
他的嘴角上翘的更加扭曲了,只见他缓缓地低下头,紧接着一阵剑光便从头上10厘米左右的地方斩了过去。
男人侧过身来,一把抓住了在空中向自己突刺过来的希斯的手,然后将她拉到了自己眼前。
“这……怎么可能?”
“表情不错哦,公主殿下。但是杀气太重了,这样的,根本就称不上是偷袭吧?”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观察着对方的瞳孔。
希斯在盯着那双深红色的眸子的短短几秒内,她的心中多了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种感觉就好像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一样,令人窒息。
他的瞳孔,就好像是一个不断吸引着神志的漩涡,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
两人的脸上都是平静的,没有谁是很明显在紧张的,但对比自己的冷静,男人的表情应该是基于另一种情绪。
希斯能感受到自己此时的这种心如止水般的冷静,完全是基于超出了界限的愤怒,但是,她发现她一点都读不懂这个男人的思绪。
她从他身上,只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强大到自己一旦走神,就会屈服在对方面前的压力。
一丝冷汗从希斯脸颊滑落,名为恐惧的情绪逐渐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还好,剑还在自己手中。
“「踏虚斩」〈Treading on deficiency〉!”
希斯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挣脱开了男人的束缚,她往前挥出极速一刀,随后向后跳去,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速度太快,就算希斯后跳了,一个自己的虚影也会在原地停留一小段时间,以达到迷惑对手的目的。
此般技艺,堪称神技,可以说,现如今整个拉斯帝国能使出踏虚斩的剑士,用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更何况,希斯还是一阶身体素质不如男人的女流之辈,其中经历过的艰辛,可见一斑。
对男人来说,他其实是完全观测不到希斯的后跳的,但是……
“呋呋呋呋,今天见到这一招就不亏了呢,〔疾风〕的皇女!”
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希斯皱着眉向后挥出了一记没有掺杂任何多余动作的顺劈。
2
转到一半的身子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举剑的手感觉轻了不少……
诶,我的……剑呢……?
本该一低头就能看见剑柄的……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剑……啊,找到了,但是,为什么会落在那么远的地方?握着剑的,好像是……我的手?
希斯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最后一副清晰的画面,是男人那令人毛骨悚然到极点的笑容。
“真是可惜啊,公主殿下,要不是因为你身上的东西,咱们本来能成为好朋友的?真是无妄之灾啊呋呋呋呋。”
男人露出愉悦的表情张大嘴品尝着从镰刀尖端滴下的血珠。
“咳咳!”
喉咙里的热流向上喷涌,伴着唾液的鲜血从嘴角溢出。
实力差距……太大了!
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希斯其实很想大叫,很想哭出来,很想去找自己的姐姐哭诉。
“哈嘶……哈嘶,很棒呢殿下,但我还是觉得,刚刚那时您的表情还要更加完美一点呢~想要治疗一下吗?请便~”
希斯忍着剧痛,用有些凌乱但却依然迅速的步伐移动到了断手的旁边,她将左手捂住右肩下方的断面,使出了第三阶的白魔法:
“「中级治愈」〈Intermediate cure〉”
包涵着神迹的白色光芒包裹住了希斯的断臂,刹那间,疼痛感大幅度降低了。
白光消失了,神迹黯淡了,断臂不再止不住地往下渗着血,而是凝聚了一层淡淡的血痂。
这手……多半是接不上了吧?
希斯有些落寞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陪伴了自己18年的右手——不过她也没空去自责自己没有白魔法的天赋这件事了。
其实,要是拿着自己的断手去找宫廷的治愈术士的话,肯定是能接上的,但如今身为笼中鸟的自己若是被哥哥那一派的人看见自己的这般惨状,说不定还会暗自叫好呢……
当然,去城里的教堂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但那一切是建立在自己没有寻死的心理的前提上。
想到这里,希斯用左手提起了自己的佩剑,不是惯用手,还真是有些麻烦呢,她这样想着。
“居然还有战意吗?呋呋呋,就算是我,也没有虐凌女性的兴趣哟?更何况,您还贵为皇女不是吗?把月华之镜交出来的话,我就留您一具全尸怎么样?”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放肆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突然想起来,全尸已经留不了了呢!”
“能请来你这种级别的刺客来抢夺月华之镜,看来雇主的身份也不一般啊,我说的对吗?原帝国暗杀组织维嘉第二席的〔赤焰〕。”
“啧,我还以为身处温室的公主殿下是不可能认出我来的呢,哎呀,暴露了呢~”
“现在的你,不过是一阶背叛了帝国的罪犯吧,比起我来,你不是更可怜吗?明明是能成为帝国的英雄的。”
“啧”男人那维持已久的平淡情绪竟有了一丝决堤的前兆:“就连这种事情,你都知道吗?那今天……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摆好了战斗的架势,漆黑的巨大镰刀上迸发出了赤色的火焰,也许,就是因为这股至纯的红色能量,这个杀人无数的狂人才会被地下社会冠上〔赤焰〕这个名号的吧。
“哦?原来如此,那果然,抢走月华之镜应该并不是你雇主的愿望吧,他多半只叫你过来杀了我对吧?也就是说,他是个不知道我身上带着月华之镜的局外人,没错吧?所以,刺客先生,你要这块镜子……是为了什么呢?”
“哎呀呀,正是服了您了殿下,完全没错,您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呢,不过……在下可从没有背叛过拉斯帝国哦?”
诶?希斯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并不认为男人的发言是一时兴起的谎言,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狂人的缘故吧……
“好了,不管怎么说,殿下都还是有一定的支持者的,这边的动静有些太大了,再拖下去,我可就有些不好收场了呢~”
和轻松的话语不同,镰刀上绽放的火光越发旺盛,若是有好事者朝城里瞥了一眼的话,应该可以看见皇宫中有一个房间内正火光雑现吧。
“……”
要来了。
希斯侧过身来,将佩剑横在自己胸前,努力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企图能有效地做出反制的行为。
“……斩!”
“唔!”
迅猛的攻击让希斯不得不眯起了眼。
一瞬间,房间内的几乎所有墙壁上,都被添加上了镰刀攻击过的划痕,上面缠绕着赤色火焰。
自己的床,自己的书桌,自己的衣柜……所有的东西,都在这狂暴的吹火中化作了灰烬。
原来,这就是帝国暗杀组织曾经的二把手的实力吗?要我说的话,这波攻势起码得是十名以上的宫廷黑魔法师一起使用火魔法轰击才能造成的……
“嘣~”
男人轻轻弹了个响指,暴烈的火元素再次在房间里炸裂开来,天旋地转之间,希斯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极速地下坠——连同自己的整个房间一起。
虽然我感觉已经相当高看他了,但他,居然将整个房间都给炸飞了吗?
快速反应过来的希斯调整了自己的身姿,踩着城堡的墙面快速地向下跑去,随着被炸碎的房间碎块的落地,战场转移到了庭院上。
“看来这些办事效率低到不行的卫兵们,终于是要来了吗?”
男人笑着回头看着迷雾中快速向希斯的寝宫靠近的火光。
“就是不知道他们过来后要抓的是我还是您了呋呋呋。”
“少来,你故意炸掉房间,不就是为了能方便自己脱身吗?”
“呋呋呋,您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能提起我对您的兴趣诶,我不讨厌聪明的女人哦?”
“可我讨厌疯疯癫癫的男人。”
自己不可能战胜对手,这一点从自己发动的突袭被对方轻松躲过后就明白了。现在要做的……也不是拖延时间,就算自己被自己那一派的簇拥者救下了,自己也是绝不可能得到自由的,更何况,要是自己不死的话,帝国内部的争斗就永远都不会停止。
我怎么样都好,但唯一有所谓的,是你啊,我的姐姐。
希斯取出小镜,扔掉了剑。
从未那么浓郁的孤独彻底包裹住了她,一滴泪,滴在了小镜上。
“算了,拿去吧,反正我就算今天不死,我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与其把它带进坟墓,还不如交给你。”
她伸出手,看着男人。
“呋呋呋,这样才对嘛公主殿下,我省下了时间,你也可以安然入土了。”
男人也伸出了手,两人的手越靠越近,在浓雾中,在城堡众守卫的嘈杂对话与金属铠甲接触地面的“嚓嚓”声中越靠越近。
“想拿走月华之镜?你做梦!”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重合的瞬间,咬破了嘴唇的希斯流着血泪将月华之镜推向了空中。
“去吧,去另一个世界,去找到一个善良的人,你们要藏的好好的!姐姐,你一定要获得幸福啊!”
一个透明的传送门凭空出现在了小镜的飞行轨迹上。
“不!不!莉莉安,你不能走!你是……你是我的啊!”
男人突然像发疯了一样,魔怔地伸手去想要抓住那块小镜,但,他还是迟了一步。
小镜被空间给吞噬了,它在那一刹那,前往了另外一个,不属于它的世界。
男人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不!臭娘们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男人转过头来,他的双手指甲同时嵌入了太阳穴,然后就这么将指甲拉到了下巴,明明抓痕深可见骨,但他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3
在月夜下,庭院里的樱花飘落,但现在,明明还不是樱花该绽放的季节吧?
为什么,我连自己的死法都无法选择呢?为什么,我生来就要成为皇女呢?明明我,根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的呀,无忧无虑的小鸟,我真的好羡慕。
希斯提亚躺在地上,看着不断飘落在自己额头上的樱花,叹出了一口代表着自己终于解脱了的气。
既然已经努力过了,但却什么回报都没有,对这样的我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姐姐?
只是,贪心的妹妹,最后还是想听姐姐夸夸我啊……
她的眼里已经没了高光,只有凝结在眼眶的泪痕。
此般凄美,定叫世人永世难忘,埋在了樱花堆里的皇女,证明了自己是这个国家所不需要的人。
4
“那……那是希斯提亚殿下吗?殿……殿下……喂!快来人啊!”
5
帝国历432年,八月,第七任公主希斯提亚·拉斯·瓦缇妮,辞世了。
死因是,被利器拦腰斩断。
从这一天起,整个帝国那许久没有转动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了,但没人知道,那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