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在更衣室嘲笑我的女生,是我最先交到的好朋友。但他们就算背底里如何挖苦我,在班上却对我保持着相当的热情。不时的邀约,课后的闲谈,朋友们该有的互动在我们身上没有一件是缺失的。
在这里,每一个人似乎都长着无数张脸孔,我总能适时地看见他们最完美的一面脸孔。从他们无数张脸孔中伸出的嘴巴,我又总是能听到最完美的说辞。
曾经私底下嘲讽我“不要脸”的女生,隔天却穿着同样长度的短裙来到学校,并夸赞了我“穿起裙子非常漂亮”。
有说有笑、班上公认的好闺蜜们,在与我独处时却大倒对方苦水,并希望借此一点小秘密来增进与我的虚假感情。
至于男生们,表面称兄道弟,背后却谁也瞧不起谁。
一套小型社会系统即使是在初中也能完美而悄无声息的运行。
所以,我既不是例外,也不是唯一。
我不是被排斥,只是被他人的内心抗拒在外。
“朋友”只是他们其中的一副面孔,而“嘲笑”也仅是他们为取得与其他人共同话题的另一张面具。至于真实的内心想法,恐怕连本人也在随波逐流。
自从听到更衣室的谈话,我再也无法自如地面对其他同学。我无法直视他们的脸庞,因为抬起头只能看见原本存留五官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无底的黑洞。我也无法认真听清他们的每一句话语,因为只要我左耳倾听他们说话,右耳便会收到不同的、意义截然相反的声音。
当他们说着“好开心”时,我揣测大家的内心其实已经非常烦躁;当他们说“好想去那里玩”时,我估摸着根本没有人想到那个地方。
“xx很帅,性格又好,真是一个优秀的人”其实你想的是“这家伙装什么装”吧。
“你做的点心好好吃呀”其实你的动作已经暴露你内心的鄙夷了吧。
世界是如此的复杂。即使是最好的朋友,面对他们时也要无时无刻猜测着“好朋友”面具下的真实意图。
世界又是如此的喧哗。一道声音伴随数道声响——“一石激起千层浪”。
够了——
我再也不要接近那帮假仁假义的人了!
谎言是社交的润滑剂,但能达到“真实”程度的谎言还能称作为“谎言”吗?
我开始逃离,四处躲避。
我用沉默抵抗虚伪的关心,用“内向”创造无人能接近的领域。在聚光灯下,我化为了阴影的一部分。
无人问津,不代表就被孤立。我也有注意着保持必要的谈话,但也仅此而已。
之所以当年报考现在正就读的这所远洲市第六十三中学,是因为原本心存一丝奢望重点高中会有一点不同于普通高中的风气,可当真正开学时,我才懂得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道理。
依稀记得远在八大洲四大洋的时代,一位来自东方神秘国度的学者倡导“性本善”[1]的理论,想来是正确无误的。人最初的确是如白雪般纯洁。可就是这般纯洁,才招致无数人肆无忌惮的践踏——无数的脚印使白雪逐渐变硬,最终变得圆滑了起来。
这所重点高中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开学时尚还稚嫩的神态不到一个学期便成熟了起来。他们的眼神失去了锐利,言语也变得谨慎,为了巩固地位,还迅速抱团组成一个又一个互相包括的小团体。整个班级,就像一个国家的浓缩模型,内部分成一座座小城邦,互相连结与制衡。
我讨厌这些虚伪而无趣的人。尽管听上去十分自大,但我是坚决不能与其同流合污的“孤僻之人”。
所以学校里那煎熬的时光,我往往都在紧闭双唇中度过。
委婉地拒绝反正也不在乎我是否参与的邀约,混入所有人都到场却又没有人在意活动本身的活动,以保持一定的似有若无的存在感。
“一位内向的同伴同学”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位置,坐在上面既不会亲近也不会过于疏远他人,是完美的“避风港”。
因此,在这次的校运会里,我选择报名了一项因少部分学生申请才得以短暂出现、毫不起眼的斗兽棋比赛。
其中并不存在什么“为班级争光”等高尚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博得“那个阴郁的同学也有参加集体活动”的正向评价,从而避免可能发生的校园欺凌而已。
只是
该死——
明明是那个女生故意撞在我身上,却还摆出一副烂好人的模样!
可惜她那副面孔似乎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身边的同学清一色地站在了她的那一边。
我不得不低下头,配合着她的表演——虽然这等同于运用了他们那一套肮脏的掩饰手法,有同流合污的嫌疑,但为了保存自己一点仅有的生存空间,在非常时期采取非常手段是十分必要的。
结果如我所料,他们都在批判、都在斥责着我这个“制造事故”的“坏分子”。
没事的,虽然他们的语言很锋利,但远达不到伤我身心的程度。我明白,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只不过是跟风骂着过瘾。即使是我,有时候也会有这种转移烦闷的阴暗想法,所以我理解他们。
况且,人对于无聊的记忆并不长久,现在正义凛然的人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吸去注意力,关于我的一切很快也会重回枯燥的正轨,不因这种小波折而受到影响。
这一段不幸的小插曲,很快就会被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够了,没看见宋果儿同学也受伤了吗,谁也不会想发生这种事吧?”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遮挡着阳光的身影。
“谁——”
质疑的措辞差点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那道身影便打断了我的思路。
“都是同班同学,你们有必要搞这么差异化对待吗?”
那位应该是叫苏鸣琴的同学蹲下身子,把不知何时握在手上的急救箱打开,然后拿出了消毒用品。
“真是的,你的腿都流血了,就不会喊疼吗?”
“琴,琴姐,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脑海里努力的组织着合适的语言。
在印象里,她属于班上比较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不失俊俏的外表与活泼的性格让她在班里混的如鱼得水。所以,面对她,我同样得谨慎地发言。
该死,你掺什么和?
我在内心里咒骂着,表面却不得不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作为受欢迎的一员,你不必再藉由“帮助弱小的同学”来增加名声吧。。。。。。你这样的人物难道就不能在旁边冷眼旁观吗,非要在这件事上掺一脚——
“对不——呀”
洒在腿上地酒精带来了强烈的灼烧感。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腿上多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血,是血——
我别过头,忍住了试图夺眶而出的泪水。比起腿上的伤口,其实我更担心苏鸣琴出手帮忙后生出的变故。。。。。。
[1] 即孔子的性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