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只有你在吗？」
她这么问我了。她的语调依旧缺乏感情波动，让我有点搞不懂她此时的心情。
「是的，只有我。」
我装作镇静地答道。
我俯身低头，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防她看出什么来。我，或者说我们，不希望她为我们而担心。
「伍利已经离开3年了，赛丽丝则是2年，」她用手指在掌上写写画画，大概是在计算日期，「布莱恩1年半，茜拉到今天刚满3个月。」
她记得真清楚啊，单位都能精确到天了。
也是，她可是始源妖精。作为能够真正实现「完全记忆」的种族，只要她还保有理智，她就不会遗忘任何事情。
她清楚地记得每天度过的每分每秒，想忘都忘不掉。
「问你个问题。」
她突然转向我。
「在！」我从走神中恢复过来，慌慌张张地向她答道，「您有什么吩咐？」
「你还有多久呢？」
「……什么？」
我没有理解她的疑问。
「你终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从这始源之湖里离开吧。我不会强留你，我只想知道，你还能在这里陪我多久。」
听到这个问题，我心头一颤。
「不会的大人，我不会离开。只要您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这里。」
我挤出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向她说道。
老实说，这是个谎言。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们叫我『大人』，我更希望你们叫我『妈妈』什么的。」
「哈哈哈……大人您说笑了。」
「我没说笑，我很认真的。」
我知道她很认真。她始终是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确实是我们的母亲。她是我等的造物主，要我们称她为妈妈，其实并无不妥。
「我很久前就这么觉得了，你们五个有事情瞒着我，」她毫不避讳地继续说道，「现在只剩下你了，就不能和我说说吗？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我们间的约定，我不——」
后半句话卡在了我嘴里。
咚咚。
一瞬间失去了听觉，好像整个世界里只剩我的心跳声。
胸腔里隐隐作痛。
来了吗，轮到我了？
其他人都硬撑了至少1年，我就只有3个月吗。
我果然是兄弟姐妹里最弱的那个。能撑到现在，也只因为年纪最小、受她的影响最晚吧。
「怎么了？」
她注意到我瞬间凝固的表情。
「没……没事。我出去逛逛，等会儿回来。」
不能在这里倒下，至少要出去……
在我这么想时，右脚失去了知觉，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湖水里。
我懊恼地看向自己的腿部，发现有淡蓝色的粒子从那里挥发出来。而且，随着粒子在挥发，我的脚掌也慢慢变得透明。
糟糕了。
「你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跑到我身边，想把我扶起来。
可她要触碰我的肩膀时，我的肩膀也变得透明起来。她的手指直接穿过我的身体，只碰到我身下的冰冷湖水。
她默然注视着我逐渐透明的身体，还有从我身体上散逸出的蓝色粒子。
暴露了。她肯定对这种挥发现象很熟悉吧，因为只有始源之力才能做到这点——从根源上将元素分解。
「……伍利是不是死了？」
她沉默许久后发问道。
「是。」
隐瞒也没有意义了，只能如实告诉她。
「赛丽丝也？」
「是的。」
「布莱恩和茜拉也？」
「……」
我不忍心再回答。
我们的造物主，斯特莉·露娜艾维尔过于强大了。强大到即使我们只是单纯地呆在她身边，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也会在始源之力的作用下缓慢分解。
她也太过温柔了。操使水流的这位始源大人，是心系所有生灵的伟大母亲，即便是草木的凋零也足以让她感到悲伤。
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都一去不回，应该是已经死了。和我一样，因为透明化而死。
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去了外界，我则倒在始源之湖里面。
「所以你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嗯，我也。」
临近死亡，我的心情却愈加平静。
唉，我还真是没用，明明约好了要保守秘密的，结果还是暴露了。
「……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我想我要食言啦，明明是刚刚才许下的承诺，这么快就吃进肚子里了。」
我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用开玩笑般的态度向她说道。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的玩笑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斯特莉大人该怎么办呢，留她一个人好不放心啊。
没有人在她身边的话，她又会变回那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吧。
我们已经在斯特莉大人身边呆了有数百年，她肯定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存在。
我们都走了之后，她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还想再多陪她……
思考中断了。
身体和意识都变得好轻，像要飘走了似的。
灵魂和肉体都从根源上被抹灭，我的存在很快就要彻底消失。
「米斯缇雅……就算只有你也好……」
最后的最后，好像听到这样的声音。
「！」
然后我醒了。
梦到此为止。
我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梦中那临近死亡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我不由得吓出满身的冷汗。
抹掉脸上的汗水，我这时注意到，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
粗布编织的被子，里面塞的可能是稻草之类的东西，触感很不舒服，不过保暖性能还算差强人意。
身下的床板大概是手工的木制品。我会这么猜，因为棱角处的毛刺完全没有锉平，摸上去毛毛糙糙的，扎手。
不仅是这张床，这房间本身也透露出简陋感和原始感：墙壁是整块的大木板，窗户就是在墙上挖个洞，屋子的立柱干脆直接就是棵完整的树干。
以21世纪的现代标准来评判，这种房子和贫民窟没什么区别。
对了，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慌忙掀开被子，看向被子里面。
光洁的肌肤，纤细的腰肢，还是【米斯缇雅·露娜艾维尔】的身体，还是没穿衣服。
从脖子到大腿，身上各处都缠了大卷大卷的白布，而且布上有红色隐隐渗出。
好像是止血绷带之类的东西。我受伤了？
我努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从始源之湖里出来，在下山的半路上遭到灰顶蟒袭击，被打下了山崖。
因为常驻技能「新月加护」的存在，我的HP数值被锁定在1，所以坠落悬崖也不会死。
摔倒地上后我昏过去了，醒来后就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看来是有谁把昏迷的我给捡回家了，还帮我处理好了伤口。
「你醒了？」
听到清脆的女声。用的是某种发音奇特的语言，但我能听懂她的话。
我抬头，看到房间门口有个清秀的女孩子，她正捧着个粗制的木盆，盆里盛有微微冒烟的热水。
她看起来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比【米斯缇雅】要年长一些。
我看她看的发呆。
纯白的齐肩短发，淡青色的瞳孔，看上去就像是缺乏色素一般。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外貌。
最令我吃惊的是，她背后还有对蝴蝶形状的透明翅膀。翅膀并非连接在她的身体上，而是悬浮在她背后，微微地扑扇着。
她不是人类。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安心养伤就好，」她见我有点惊慌，便出言安慰道，「这里是我家，我到外面采药的时候，看见你浑身是血地躺在森林里，就把你带回来了。」
「……这样啊，谢谢你，得救了。」
完蛋了。
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玩VR游戏，而是真的在异世界里与人交谈，心情立马微妙起来。
我老社交恐惧症了。
网络上我重拳出击，现实中我唯唯诺诺。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独处，说实话有点紧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题才好。
我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的脸。她把木盆端到床边的矮桌上，拧了拧盆里的毛巾，向我靠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问。
「米，米斯缇雅，今年……今年20岁。」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报出自己作为【温泓雨】的年龄。身体姑且不论，我在心理上还是蛮成熟的，要是真按照外貌年龄报个12岁左右给她，我的自信心可能会碎掉。
我可不想被当成小妹妹看待啊。
「我叫梦娜，梦娜·卡罗莱丝，」说着，她掀起我的被子，伸手触碰我浑身缠绕的白布，「这么小的年纪……肯定很辛苦吧。」
「梦、梦娜小姐，你你你要干什么？」
她温热的指尖点到了我的皮肤上，我吓得慌忙缩进被子里。
「换药啊？你身上的伤很重的，不要闹，快起来。」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轻松的像是在拎鸡仔一样。
我也太弱了吧，就这也是始源妖精吗……
我的自信心开始漏气了。
害羞归害羞，梦娜她说得对，换药是正事，不能耽搁。我自觉我现在脸很红，不过我还是强行压下自己的紧张情绪，尽量配合梦娜的动作。
她一层一层地解开我身上的绷带，拿热毛巾擦拭起皮肤上沾染的血迹。梦娜下手的力度很克制，用毛巾拭去血迹的同时，又小心着避免直接触碰到伤口处，因此擦得很慢，但也擦得很干净。
好像是个细心的人。
大概有十几分钟过去了，她终于收起毛巾，为我的腰腹部换上新的绷带。
「说起来，米斯缇雅妹妹，你是妖精族吗？」
上半身的清理工作完毕后，她洗着毛巾，背对着我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