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摸衣裙的口袋,确认了东西还在。我尽量放轻脚步,缓缓向她靠过去。
咯吱。
在我快要到她背后时,我一时没控制好下脚的力度,踩出了明显的声音。她对这声响无动于衷,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可我知道,她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我只得放弃原先的计划。既然暴露了,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我很干脆地放开脚步,直接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坐在同一堆积雪上,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她却没有回看向我。她直直望向正前方,眼里没有光彩,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封冻的湖面,还是在看夜色中显得朦胧的、对岸的森林,亦或是在看更遥远的、模糊不清的某个地方。
梦娜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就这么坐着,沉寂的氛围就这样持续了许久。天上飘起了小小的雪花,有几粒冰晶落到我的鼻尖、在体温的影响下缓缓化开。
我觉得,再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个头,于是决定主动向梦娜开口。
「梦娜。」
我喊她的名字。
「嗯。」
她依旧没有看向我,但立刻就回应了我的呼唤。
回应的只是个简单的「嗯」,可我却因此而窃喜。我本来还担心她会不会不想和我说话,现在看来,她好歹是愿意搭理我一声的。
「梦娜,那个,我……」
想和她讲的话有很多,真正要说出口时,却又失了勇气。事先在脑袋里过了好几遍的措辞直接就变成一片空白,我开始讨厌自己这张笨到无可救药的嘴来。
「……对不起。」
最后,我能从喉咙里挤出的话,只是句无力的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那个,我明明答应了你,要把……嗯……总之,我没能兑现我的承诺,各种各样的意义上……都很对不起。」
「那件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梦娜很平静地回答我道。平静到异常,简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我哑口无言。
我还记得自己向她作出的承诺,我说我会替她救出丽丝,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我还没有直接告诉她丽丝的死讯,可这不用我和她说,她也是能知道的。
这51人的队伍,就是水妖精族最后的血脉,而丽丝她并不在这51人里。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失信于人者,理应受到谴责,她辱骂我也好、殴打我也好,我都可以接受。我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木木地坐在这河边,很平静地与我交谈,仿佛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我的怨恨。
甚至,她似乎一点儿也不伤心的样子。
我不清楚丽丝在她心中具体有着多重的地位,可丽丝毕竟是梦娜的亲妹妹。除去她的父亲,丽丝是梦娜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至亲,至亲身死,她应该会伤心才是。然而,她仿佛对丽丝的死无动于衷似的,她的脸上就只剩单纯的平静,我无法从她的表情里窥探出哪怕一点点的伤心。
正常的人,好比一座水井,一颗石子抛入,伴随着阵阵掀起的涟漪,会有噗通的落水声响起;此刻的梦娜,则像是座干枯的古井,一颗石子抛入,直触井底,能听见的仅是干巴巴的回响声而已。
我害怕这样的她,所以我又沉默下来。
雪持续下着,尽管雪势很小,一粒粒微小的雪花还是在风中胡乱地飘荡,不停地落在头发上、打在面门上。我抬头,无意识地呼出口热气,便有数粒雪花在热气中融解消散。
于我而言,只是为了活着而呼吸;于雪花而言,我无意识的行为,会让其遭受灭顶之灾。
……真脆弱。
我闭紧嘴巴,改用鼻子去呼吸。明明身为始源的我并不会觉得寒冷,在吸进冷空气的那一刻,我却忍不住感到鼻头泛酸,眼眶也微微发热起来。低下头,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我这时听见身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偏头看去,发现梦娜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我的侧脸。
「米缇。」
这回是她主动开口。
「我在,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牵动起自己的面部肌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
「我想向你道声谢。」
她说了句让我笑不出来的话。
「……什么?」
我困惑了。她为什么要谢我?我有做过什么值得她来感谢我的事情吗?
事实刚好相反才对,我总是在麻烦梦娜,我才是应该道谢的那个人。即便她是因为缇蕾拉的吩咐才来帮助我,我也依旧感谢她。
「那个孩子,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你来了之后,她又能经常地笑出来了,我得对你说声谢谢。」
她的嘴角很勉强地翘起一个弧度。我想,她应该是在向我笑。
「……」
我无法作出回应。
「你应该从王那里听说了吧,听说了我干过的那些事情。」
她低声说道。
「……嗯。」
我点头。
我知道她是缇蕾拉的眼线之一,帮助王族和卡罗莱丝氏族抓到过许多无翼者。
「我满口谎言,骗过好多族人,践踏了母亲的理想,最后连丽丝都开始讨厌我了。」
……并非如此。
「就算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只能堪堪保住丽丝。我能让她活着,也只能让她活着,除此以外的所有,我都给不了她。」
不对。
「结果,我现在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了……最后还得靠你去帮我找她,还差点连你也一起害死。」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呢?
「我——」
她还准备接着说下去,可我听不下去了。
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松开手,将左手揣回裙子口袋,接着掏出了那个东西,递向她。
那是个小巧的玻璃瓶。它本该是被戴在某个魔族的脖子上的,我在与那魔族战斗时,硬是将它扯了下来。
玻璃瓶里躺着块四菱见方的半透明水晶,水晶的颜色则是蓝色,就和那孩子的眼睛颜色一样。
我把它递出来时才发现,玻璃瓶的瓶体上还残留着许多红黑色的污渍。那大概是干掉的血迹,而且十有八九是我受伤时流的血。
「啊!不好意思,忘记把血迹擦掉了……」
我尴尬地半握着这支脏兮兮的玻璃瓶。
「这个是……?」
梦娜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对不起,我迟了一步,只来得及抢回这个。」
我抓住她的腕部,硬是将小瓶子塞进她手心里。
她呆呆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看向手心里握着的小瓶子,原本,在我这儿只是微微散发荧光的小瓶子,在她手上亮起灯火般的亮光。那亮光时明时灭,就如生物呼吸的节律一般。
「……好暖和。」
她轻声说道。
「是吗。」
被我拿着的时候,就只是个冰冰凉凉的小瓶子而已。
……
这也算是一种和解吗?
表面温柔大方,实际上有点笨拙的姐姐;认为自己成了负担,无颜面对家人的年幼妹妹。如果魔族没有在这个节骨眼入侵,如果我能和这对姐妹相处的再久一点,在她们之间一点一点的牵线搭桥,她们是不是就能相互理解了?
……谁知道呢。世上没有后悔药,哪有那么多如果。
我们一直盯着那支忽明忽暗的玻璃瓶。瓶中光芒闪动的频率越来越慢,亮度也越来越低,简直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烛光。
终于在某一刻,光芒黯淡下去后,就再也没有亮起。瓶中那枚精致的魔核失去了以往的光泽,变成一颗颜色略显浑浊的、死气沉沉的普通石头。
【提醒:「零之星·烛光」的魔力信号已消失,与眷属「丽丝·卡罗莱丝」的魔力链接确认断开】
这破系统,真的是一点也不会读空气。
啪嗒。
耳朵捕捉到了微小的声音,小小的玻璃瓶上落有一点水渍,我偷瞟了眼梦娜的脸,看到一双泛红的眼眶。她接着将玻璃瓶贴到心口前,脸埋进膝盖里,不再出声了。
我悄悄地向她坐近了些,靠在她身旁。感受到我的体温,她起先像是受了惊吓般,身体颤动了一下,随后她很快冷静下来,不再有什么反应,好像是默许了我的接近。
——爷爷奶奶,老爸老妈,对不起。
我实在放心不下她。
可能,我会在这个世界,再稍微待得久一点。
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就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