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闺中的皇帝——外界是如此评价罗莎娜•奥芬伦斯•莱西德•纳姆雷隆德的。
本是前任皇帝的唯一子嗣,又是一位公主,其实到她接近成年以前,恐怕都不会离开亚拉基尔宫一步的吧。
但天不遂人愿,父亲死于政变,叔叔掌控实权,而她自己则还在考虑下一个奖励要布偶还是新衣服的时候,被强行送上了那遍布血腥的王座。
也许对于八岁的孩童来说,太过苛求了。但她是长公主,也是皇位继承人,她的责任,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甩脱的。
即使是罗莎娜自己,在困境中挣扎的同时,也没有放弃过希望。
一辆普通的马车从亚拉基尔宫的另一边道路上慢悠悠地下来。由于皇宫地势较高,为了保证食物新鲜,也采用了每日派人外出采购的办法。
年轻的厨师长助手架着车,马鞭几乎是有些频率过快地抽打在马匹上。虽然时节正值夏秋交界时,他的额头上仍旧浮现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闷热,而是太过紧张。
“我是皇宫御厨的助手甘亚•奥德,出宫负责采购今日食物。”
甘亚掏出一份卷好的文件,递给驻守在城门前的骑士。那是他们出宫最重要的通行命令,若是没有这张东西,那些皇家骑士就会优先将他拿下。
“老伯尼呢?今天难得见他只让你一个人出来。”
站岗的中年骑士罕见地问起了甘亚服侍的御厨长伯尼。“师傅说带我出来这么多天,是时候让我自己去分辨一下食材的优劣了。”
“哈哈哈,那你可注意点。宫里的贵人嘴巴可挑剔得很。”
骑士将通行证卷好,递给甘亚,随后城门大开,一条笔直的道路正通向伊格勒城区。
“谢谢提醒。”
像是从群狼环伺的困境中得以逃脱,甘亚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到捏住马鞭的手已经指节发白。当马车将亚拉基尔宫的拱门甩在身后,甘亚驱马将车停在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街道尾,随后下马,来到车厢门,有节律地敲打几下。
“陛下,可以出来了。”
穿着朴素长裙和小皮靴,戴着一顶纯白纱帽的帝国女皇,罗莎娜•奥芬伦斯九世从车厢后面像兔子一样蹦了下来。吓得甘亚大惊失色。
“陛下!小心点,要是摔倒了您——”
“好啦,朕没事的。”罗莎娜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如果被别人知道,我觉得我们俩都会有事的……”
甘亚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却发现汗水没法止住。罗莎娜却相当大方地甩甩一头金色曲卷的过肩长发,一脸格外甜美的笑容,带着难以逾越的贵气。
她没有化妆,红润的小嘴仍有湿润的滑润感,遗传了母亲斯提秀•莱西德那出众精致的美貌,罗莎娜自然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虽然今年只有十二岁,在身体发育上她还稍有欠缺,但独特的气质和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却不是年龄高低就能养成的。
没有华丽的礼裙,也没有精贵的皇冠,罗莎娜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少女,带着一份天真和迷人的美丽。
“陛下这一次又想做什么?”
“朕……我自有想法。”口气上的习惯改变让罗莎娜稍稍有些不适应。
“好吧,您不打算告诉我也没关系。但请一定在日落以前回到这个地方,不要走的太远,否则我可没办法在这个大城市里找到您。”
甘亚对自己的一时激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悔。要是被老伯尼知道自己敢偷偷带着女皇溜出宫外,保准会被老伯尼拿着擀面杖从俄里昂河最远端的源泉口追打到帝国西边的海岸去。如果被摄政王知道,那后果肯定还要更惨。
只可惜,对于用上了撒娇这一对男性致命手段的罗莎娜,甘亚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是全然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
……摄政王被敌对派系的贵族们暗地里蔑称为“双手缠满丝线的木偶师”,然而即使是敌对派系的那些人,言语间也丝毫没有对女皇哪怕有一点的尊敬。
每每穿戴盛装,出席贵族间的宴会,她就像是被精心打扮好的人偶,跟随在格雷特摄政王的身边,让她连提起微笑的力气都没有。
那些无论是肥胖如家畜,还是瘦骨如干柴的贵族们,对她表现出的那份虚假而做作的恭维,不但令她作呕,还让人觉得颇为冒犯。
让罗莎娜记忆最深刻的那个卢克西亚侯爵,更是让人觉得可恶。居然在她十二岁的生日宴上当场送给她一个布偶娃娃!
神灵在上,我已经十二岁了,不需要布娃娃!
纵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表现出对臣子向帝王奉送礼物这般行径应有的微笑应对。顺带一提,那个娃娃在她回到寝宫之后,就被扔进壁炉中了。
她恨不得那个娃娃就是卢克西亚侯爵本人,或者说那一票带着险恶心思的大人。
从小就没有被自己的父亲灌输过任何将来要管理一个庞大帝国的想法,如今却被人推上这个位置,霎时间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知性而智慧的母亲总是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份母爱让罗莎娜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走到现在。终于在她十一岁那年,她理解了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然而,理解了自己的地位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份能力去扛起来,又是另一种难题了。
罗莎娜的母亲斯提秀•莱西德,出身于莱西德公爵家族,四家公爵家与每一届皇帝都有过联姻,这也是皇室血统的一种保证。
莱西德公爵家族掌握着莱西德商会,这是仅次于皇家奥芬伦斯商会的帝国第二大商会,也是大陆商会联盟的领头人之一。充实的财富和在全世界都流通的行商人脉,让莱西德公爵在帝国宫廷内有着仅次于宰相和军方第一位人物的话语权。
又因为这一层联姻关系,莱西德公爵现在也能顺势将自己的势力网向着奥芬伦斯商会里延伸。
帝国女皇跟自家有着最近的亲缘关系,因此莱西德公爵一派,是一直都力推罗莎娜坐上皇位的。他们需要一个名字里带有莱西德的女皇。
然而,另外三家公爵却不与他们分享同样的想法。
列诺特公爵家族长久掌握帝国大量军权,现任公爵本人据说和格雷特摄政王还是私交好友。格雷特成为摄政王,对列诺特家族是最好的打算。如果能更进一步,那就是锦上添花。
希维南斯提公爵则铁了心两边都不愿站队。
格雷特对于宰相而言,是个不好应对的主君。出身军队,铁血作风太过强盛,在宫廷内势必会打压文官一脉。所以现任宰相拉诺尼亚公爵,主张推举皇室分支的另外一位年纪较大的亲王上位。
以他们四公爵为首,四大派系已经成形,然而附庸的贵族和其他大臣却实力毫不对等。
实力最强的一派,是以格雷特和列诺特为首的鹰派,军方派系。其次则是宰相为首推动的文官派,最弱势的,就是莱西德公爵与现任女皇一派。
为了打压莱西德公爵的势力,格雷特与宰相几乎将莱西德公爵与其附庸贵族十之七八都赶出了帝国政权的核心,安排到毫无实权的闲职上。
在亚拉基尔宫内,罗莎娜只能与自己的母亲和两三位衷心的女官相伴,其他人皆是险恶之徒。
此等情况继续持续下去,不说女皇是否能挨到成年接管大权,接权以后,宫廷内的人,都会对她阳奉阴违,政令难以施行,实权女皇的日子也必定不会长久。
罗莎娜却了解到了帝国裁决会的存在。
——只能被皇帝本人命令,被贵族们所恐惧,只能在贵族宴会上的闲聊中得到稀少的言语,帝国编史中着墨甚少却作用不可忽视,这个独立于帝国众议会和枢密院外的神秘机构。
罗莎娜当即便了解,想要打破这个僵局,只有帝国裁决会。
然而……现在她站在伊格勒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一份女官给她的地图,看着紧密排列的房屋和四通八达的街道,那一股促使她跑出宫来的气势此刻也有些泄了。
母亲不肯告知她裁决会的具体存在,甚至要她不能再问,不可再想。翻来覆去,罗莎娜只好决定自己寻找。
可万事开头难,光是对伊格勒的全无了解,就让她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困扰的表情。
从哪开始找,这是个难题。罗莎娜自己能猜到裁决会总部一定在首都之内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虽如此,帝国裁决会的隐蔽性之强,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五位执政的身份无人知晓,前任,乃至前前任,都将秘密带进了坟墓。何人与裁决会相关,哪家势力成了他们的鹰犬,除了开国皇帝,后来人一概不知。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这无异于直接从摄政王手里夺权那般困难。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
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她暗暗下定了决心,罗莎娜迈开脚步,走在人流涌动的伊格勒街道上。
……